腊月十五,徐府门前的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天才蒙蒙亮,门外已排起车马长龙——省城、云潭、衡州等地的吊客陆续抵达,兰关镇的大小客栈一时间人满为患。
南岸徐府灵堂内,香烟愈发浓重。大王庙的和尚们换上了金线绣花的袈裟,开始为期七天的“做七”法事。为首的了明法师手持金刚杵,率领僧众诵念《地藏经》,梵音低沉而肃穆。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诵经声传出老远,整个湾里差不多都能听见。
辰时三刻,第一拨吊客到了。云潭知县肖水南的亲随先至,递上名帖和奠仪:白银一百两,祭幛一轴,另有香烛纸马若干。
徐承晖急忙整衣出迎。不多时,一顶绿呢官轿停在徐府门前,肖水南身着素服下轿,随从抬着祭礼紧随其后。
“肖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徐承晖跪迎。
沉德昌扶起他:“文藻公乃湘东名士,本县自当亲祭。”
灵前早已设好拜垫。肖水南整冠肃立,司仪高唱:“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知县行礼如仪,上香奠酒,然后展读祭文:“维咸丰四年岁次甲寅腊月十五,云潭知县肖水南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文藻徐公之灵前:呜呼文藻,德劭年高,诗礼传家……”
祭文用骈体写成,对仗工整,极尽哀荣。念至动情处,肖水南声音哽咽,旁观者无不动容。
礼毕,徐承晖奉上孝巾——一条白布,肖水南接过系在腰间,这是湘省吊唁的规矩,表示与丧家同哀。
“文藻公这一走,湘中士林失一泰斗。”肖水南对陪祭的叶得水道,“他日编篡县志,当为文藻公立传。”
叶得水连连称是
午后,灵堂外的丧棚下摆开流水席。徐家请来镇上观湘楼的厨子,置办“豆腐饭”招待吊客。按照习俗,丧宴需以素菜为主,其中必有豆腐,取“代代平安”之意。
徐怀云也在忙前忙后帮忙招待,注意到马有财特意将几位客商引到安静处说话,他忙吩咐伙计:“去请经世爷过来,就说有客商想认识徐家的人。”
徐经世闻讯过来,他身穿孝服,面容疲惫,“这位是徐老的侄子徐经世,在兰关镇上开了一家榨油坊和一家布行。”
客商纷纷与徐经世见礼,马有财一一介绍。众人正叙着话,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大家出门一看,原来是长沙岳麓书院的几位教授联袂而至。他们是徐老举人的早年同窗,闻讯特地赶来送别老友。
“文藻兄啊!”为首的裴教授抚棺痛哭,“当年同在岳麓山下读书,兄之音容笑貌如今言犹在耳,不意今已仙逝,惜乎文藻兄!”
徐承晖忙上前劝慰,请教授们到书房歇息。书房里挂着徐文藻手书的对联:“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教授们睹物思人,又是一番唏嘘。
申时做法事,灵堂前的院子里搭起法坛。卢道士头戴五岳冠,身穿八卦衣,手持桃木剑,率领八名弟子行“破地狱”科仪。
坛前摆着纸扎的城隍庙、望乡台、奈何桥,还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鬼吏。卢道士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
法剑一指,弟子们撒出纸钱,点燃纸扎的“地狱”。围观的百姓纷纷跪拜,祈求祖先超生。
“这是在为亡魂开道,”有人低声向身边人解释,“让徐老爷顺利通过阴司,早登极乐。”
法事完毕,开始“施食”。僧道两班轮流登坛,将米饭、馒头等食物抛向空中,布施给孤魂野鬼。这是重要的功德,据说能减轻亡者在阴间的罪孽。
徐家女眷在帘后哭泣。按照规矩,她们不能出现在外客面前,只能在幕后举哀。
傍晚时分,最重要的仪式——“点主”开始了。这是丧礼中最关键的环节,需要请德高望重者为灵牌“点主”,让亡魂依附于灵位之上。
叶得水作为镇长,被推举为点主官。他净手焚香后,站在灵桌前,徐承晖跪在下方,双手捧着徐文藻的灵牌。
都管徐高唱:“请点主官点主!”
叶得水执朱笔,在灵牌的“王”字上点上一点,使之成为“主”字。一边点一边念吉祥语:“一点文星照渌口,千秋俎豆祀徐门。”
点主完毕,灵牌正式生效。徐承晖将灵牌供奉到神龛中,从此徐家子孙祭拜就有了对象。
接下来是“成服礼”。徐家所有族人按亲疏关系,正式穿上不同等级的孝服。徐承晖作为长子,穿最重的“斩衰”——粗麻布制成,不缝边,服制三年。徐经世是侄子,穿“齐衰”,服制一年。
看着满堂缟素,徐承晖不禁泪如雨下。按照古礼,他要为父亲守孝三年,期间不能宴乐,甚至不能担任公职。
夜幕降临,吊客渐渐散去。但徐府依然灯火通明,因为今晚要举行最重要的法事——“焰口”。
焰口施食是水陆法会的一部分,专门超度溺水而死的亡魂。徐文藻虽非溺亡,但徐家为求圆满,还是按最隆重的规格操办。
院子里搭起三座法坛:中间是瑜伽坛,供着观音菩萨;东面是经坛,和尚诵《弥陀经》;西面是法坛,道士念《救苦经》。
了明和尚登坛,头戴毗卢帽,手结印契,诵《瑜伽焰口》。当念到“汝等孤魂众,我今施汝供”时,弟子们将准备好的米饭、馒头抛向四方。
这时发生了一个插曲。当了明法师念到“无量诸鬼魂,皆得饱满去”时,一阵怪风突然吹来,将法坛上的烛火全部吹灭。
现场顿时哗然。卢道士脸色大变,道佛有别,却是不便声张。
徐承晖吓住了,忙问:“卢道长,这是何故?”
见孝子相问,卢道士不能不答,乃掐指一算,说道:“这是徐老爷有心愿未了,不肯离去啊!”
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马有财想起一事,开口说道:“徐老最挂念的,莫非是兰关的文教事业?他生前一直想扩建义学堂。”
叶得水点头:“有理,承晖,你可愿完成令尊遗志?”
徐承晖立即在父亲灵前跪下起誓:“我必当继承父亲遗志,捐资扩建义学堂,并兴办村学!”
说也奇怪,他话音刚落,熄灭的烛火竟自行复明,众人啧啧称奇,都说徐老爷显灵了。
这场意外的小插曲,立时传为一桩美谈。
夜深了,徐怀云跪在灵前守夜。俆经世陪在一旁,轻声问:“怀云,你怎么看今晚的事?”
徐怀云抬眼看向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叔公若在天有灵,最挂念的应该是徐家的未来。”
寒风吹动白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在这个漫长的守灵夜里,俆家子孙都感到了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