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秋风带着明显的凉意,卷动着兰关镇街巷间的落叶,也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这一日,平静的兰关镇被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动了。起初只是镇公所的几个差役在交头接耳,随后,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茶馆、酒肆、码头,最后连得胜洲难民棚屋区那低矮的棚户间,也躁动起来。
“听说了吗?湘北残匪已肃清,曾大帅率湘军已进军武昌,教匪平定有望矣。”
“真的假的?湘军出兵围攻武昌了?”
“千真万确!消息是从衙门里传出来的。”
“太好了!湘军威武,天下安定有望了。”
消息传开,民众无不欢欣。湘省境内,先前此起彼伏趁乱而起的各种土匪、会党武装,如今已被湘勇或地方团练次第剿平。持续了一年多的战乱阴霾,在湘省上空,终于透出了一线久违的晴光,老百姓苦战乱久矣,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这消息对于安居乐业的本地百姓而言,或许是茶馀饭后的谈资,但对于那些背井离乡、逃难来兰关镇的难民们来说,却不啻于是一道福音。
得胜洲棚屋区,难民们奔走相告,欣喜莫名。
人们纷纷从低矮的棚屋里钻出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长期压抑后骤然释放的激动。男人们聚在一起,商谈着返乡的事宜;女人们则搂着孩子,眼框泛红,嘴里不住地念着菩萨保佑祖宗显灵;更有甚者,已是嚎啕大哭,那哭声里混杂着颠沛流离的辛酸、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及终于看到归家希望的喜悦冲击。
左昭理正在棚屋里写字,听到外面的议论,他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滴在粗糙的草纸上,迅速泅开一团黑斑。他放下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骤然加速的心跳,对一旁同样惊愕的堂客李氏说道:“堂客,我出去看看。”
他踱步来到兴奋谈论的人群中,大家都在议论着同一个话题,那就是回家乡去。他扶住旁边歪斜的棚柱,稳住身形,仰起头,望着秋日高远而湛蓝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积郁在胸中半年来的浊气。
家乡,湘阴左家垅,如今终于可以回去了。那被焚毁的祖屋,那荒芜的田地,那熟悉的山水宗祠……一切的一切,都在召唤着他。
“左先生,我们也打算回去,你呢?”身后传来声音,他回头一看,是钟沙。这位昔日的镖师,如今兰关码头的苦力,此刻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振奋的喜色。
“老家既然安定了,那还是回去好。房子没了可以再盖,地荒了可以再垦,总比一辈子飘在外面当浮萍强,左先生你说是吧。”
听钟沙说完,左昭理重重地点头:“钟沙兄弟说得是,是该回去了,我早就想回去了。”
“好,我们同船来的,回去还同船,如何?”
左昭理大笑:“好,要得。”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想回去。
与难民们欢喜的回乡情绪不同,姚四满显得很平淡。他依旧坐在他那小马扎上,不急不徐慢条斯理地锥着一只开裂的鞋底,仿佛周围的议论喧嚣与他无关似的。有相熟的难民兴奋地过来问他:“四满,好消息啊,咱们可以回家了,你回不回去?”
姚四满抬起头,看了看对方,露出一丝苦涩而淡然的笑意,摇了摇头:“回家?我早就没家了……又能回哪儿去呢?”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尽的苍凉:“我就是个孤家寡人,没儿没女,老家那边也无房无田无地,什么念想也没有,回去干吗?”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这小小的修鞋摊,和身后那虽然破败却已住惯了的棚屋,“在兰关这半年,我已经找到了谋生之地,街坊邻居也熟了,鄢家弄子这地方,我也坐稳了。习惯了,我就不走了,也走不动了……就留在这儿吧。”
问话的人闻言,脸上的兴奋也黯淡下去,他拍了拍姚四满佝偻的腰背,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乱世飘零,各有各的不得已,姚四满的选择,看似是一种认命后的平静,却也不由让人心酸。
钟沙也听到了姚四满的话,他走过来,劝说道:“四满,你真的想好了不回去了?”
姚四满笑了笑,摆摆手:“沙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们回去吧,好好重建家园。我不回去了,无田无地回去了也是飘萍,就在这兰关扎根算了。以后你要是路有机会再来兰关,记得来看看我就成。”
钟沙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多劝。
当晚,左新楚从鄢记酒作下工回来,听到这个消息时,少年人的脸上瞬间一喜。他几乎是跑着回到棚屋,问父亲左昭理,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爹,是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回湘阴老家了?”
左昭理看了一眼兴奋的儿子,点了点头,“是真的,楚儿,我们可以回家了。”
“太好了!”
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开心地说着话,规划着名回去之后该做的事情。
“爹,娘,既然决定要回去,我明日便去酒作向鄢掌柜辞工。这些时日,多蒙他收留,临走前,得把活儿交代清楚,好好谢谢人家。”
左观澜赞许地看着儿子:“正该如此,还有子车英一家,于你有引荐之恩,还教你习武,临行前,无论如何都要登门拜谢和告别的。”
“恩,我会的。”左新楚点头答应。
李氏开始默默清点家中那点可怜的行李,心中盘算着哪些要带走,哪些可以舍弃。
夜幕降临,得胜洲棚屋区却不象往日那般沉寂。许多棚屋里都亮着灯,传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交谈声,甚至还有低低的、喜悦的啜泣声。归乡的讯息,如同这秋夜的风,吹散了笼罩已久的异乡漂泊愁绪,也吹动了每一颗思归游子的心。
左家棚屋里,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似乎比往日要显得温暖和明亮。左新楚躺在床上,望着棚顶,心潮澎湃。他想起伏波岭上的晨光,想起子车武沉稳的身影和兰湘益活泼的笑脸,想起旷行云先生清越的铃声和谆谆教悔,也想起鄢记酒作里那浓郁的酒香和鄢掌柜的关照……这一切,他都不能忘记,是他们给了自己在异乡活下去的信心和温暖,是要好好和他们告个别。
这一夜,对许多难民而言,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