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关镇经济的生命线,一半系于穿镇而过的兰水,另一半,便系于那终日繁忙热闹大小码头。
天光还未大亮,江面上的晨雾尚未散尽,五总官码头上便已聚集了一片人影。力工们带着讨生活的扁担、箩筐、绳索、扛棒,乱糟糟地或坐或站在码头石阶上。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船只货物散发的各种味道,以及一股属于汗水和劳力的气息。这里是箩脚行的地盘,是力工们用肩膀和脊梁换取一日嚼谷的地方。
逃难来到兰关的钟沙便在这群人之中,没找到合适的事做,为了生活,他便添加了码头劳力大军。
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结实,微黑的皮肤油光泛亮,那是长年风吹日晒和汗水浸淫的结果。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下身是同样破旧的阔腿裤,裤脚挽到膝盖,露出一双筋肉虬结、青筋毕露的小腿,稳稳地扎在湿滑的码头石板上。和周围许多面带菜色、身形佝偻的力工相比,他的背脊挺得还算直,眼神也更为沉静,只是那沉静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疲惫。
钟沙原是岳州镖行的镖师,走过几年镖,见过些世面,也练就了一身不错的功夫和一副硬朗的身板。可这年月,兵荒马乱,长毛攻占岳州,商路断绝,镖行的生意一落千丈,最后连镖局也散了伙。他无家无业,只得随着逃难的人流一路漂泊,最终流落到了这兰关镇。身无长技,唯有这把子力气,找了一向也没找到事干,无奈便入了这箩脚行,当起了最下等的码头搬运力工。
“沙哥,今日看样子货船不多。”一个同样精瘦的力工凑过来,递过一竹筒水,钟沙和他一起扛了三天包,彼此熟识了。
钟沙接过,灌了一口寡淡的凉水,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江面上缓缓靠近的几艘货船和乌篷船:“恩,米行、木行的船都到了,看船上货不是很多,早点干完,好早点歇着。”
在这里,他仗义、肯下力、不偷奸耍滑,加之隐约流露出的那股不同于普通力工的见识和气度,渐渐也有了几个人愿意跟他搭伙,称他一声“沙哥”。
船一靠岸,管事模样的的人站在跳板旁,拿着帐簿高声点名、分派活计。力工们如同听到号令的士兵,立刻蜂拥而上,却又在货物前自动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沉重。
“钟沙,裕丰米行的谷米,五十大包,扛到岸上街口的裕丰伙计架子车上堆垛。”管事喊道。
“好咧!”
钟沙应了一声,大步上前。他不用扁担挑,而是习惯用扛,只见他蹲下身,旁边有相熟的力工帮忙,将一包足有一百二十斤重的麻袋谷米抬起,稳稳地放在他那宽厚的肩膀上。他腰腹发力,低喝一声,便站了起来,步伐沉稳地踏着跳板,走上码头,沿石阶而上将米包整齐地码放在裕丰米行伙计架子车上。一包,两包,三包……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短褂,在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痕迹,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石板上,瞬间便被蒸发或踩踏得无影无踪。
这不仅仅是力气活,更是技巧和耐力的比拼。码头的跳板湿滑,肩上的重物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必须踩得扎实,腰杆必须挺住,稍有闪失,便是连人带货栽进江里的下场。钟沙走镖时练就的下盘功夫和气息调节,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让他比许多纯粹靠蛮力的工友显得从容一些。
但这份“从容”背后,是肌肉的酸痛和骨骼承受重压时发出的细微呻吟。每一包货物扛上肩,都仿佛一座小山压下;每一步踏出,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他沉默地重复着蹲下、扛起、行走、码放的动作,象一头被生活驯服、套上轭头的健牛。
与官码头隔着三百米远的东边鄢家弄子巷口,则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没有震天的号子,也没有沉重的喘息,但却熙熙攘攘热闹嘈杂的很,兰关早市中心在这里,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姚四满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身前摆着一个简陋的木制工具箱,旁边摆着几双待修的破鞋和一把骨架有些松散的油纸伞。
姚四满流落到兰关后,第二天便出来摆摊修鞋了,幸得他有这门修鞋补伞的手艺,不然身材廋小的他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他在鄢家巷子口街沿儿寻了处靠后的角落,摆起了这个修鞋补伞小摊。
他做事耐得烦,手艺也在行,短短个把月便获得兰关人的认可。此刻,他正弓着腰,眯着眼,用粗针穿着浸过蜡的麻线,一针一针地缝补着一只磨穿了底的布鞋。他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每一针的间距、力道都恰到好处。补好后,还会用一块光滑的牛骨使劲刮平缝线的凸起,再抹上一点自制的桐油膏,既防水又耐磨
“姚师傅,我这把伞还能修么?”
一个妇人拿着把伞骨断了三根的破伞过来,询问道。
姚四满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慢声道:“能修,就是得换几根新篾子,费点功夫,要五文钱。”
那妇人尤豫了一下,这价钱够买两个粗面馍馍了,但想想家里就只这把伞了,不修好下雨出不了门,还是咬了咬牙:“成,劳烦你给修结实点。”
“放心咯,保证修好。”
姚四满小心翼翼地将坏掉的伞骨拆下,又从工具箱里选出粗细合适的竹篾,用小刀细细削磨,比对长度,再用细绳一道道将其与完好的伞骨绑扎固定。他的动作不紧不慢,透着一种老手艺人的专注与负责。
无论是码头扛包的钟沙,还是巷口修鞋补伞的姚四满,他俩都有一个共同的归宿——得胜洲难民棚屋区,两个单身汉同住在那一排最靠边的一间棚屋里。
夜色渐深,码头的喧嚣渐渐平息,巷口的摊贩也早已收工。得胜洲棚屋区亮起零星如豆的灯火,空气中飘散着柴火、菜油和饭菜的气味。
钟沙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回到棚屋,将今日挣得的、除去被抽成后仅剩的几十文铜钱藏好。他打了盆凉水,胡乱擦洗着身上的汗渍和尘土,那结实的肩背上,被麻袋边缘磨出的红痕清淅可见,有些地方甚至破了皮。
不一会儿姚四满也收摊回来了,他慢吞吞地收拾着工具箱,脸上带着终日弯腰劳作后的僵硬。他将今日挣得的十五文钱(修鞋两双、补伞一把)小心地放进一个破旧的布袋里,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沙大哥,今日收获不少吧?”姚四满看着钟沙疲惫的样子,喝着茶问道。
钟沙沙哑着嗓子回道:“还好,四满,你今咋样?”
“不好,就几个子客人。”
同住一个屋檐下,相似的遭遇让他们彼此间多了一份照应,姚四满比钟沙年纪小一截。
“这世道,能活着,有口饭吃,就算不错了。”姚四满叹口气,坐在简陋的床铺上,揉着发酸的膝盖,“沙哥,只是这码头上的‘水钱’,抽得也忒狠了些。”
提到这个,钟沙的眼神沉了沉。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磨破的肩膀对着昏暗的灯光,自己拿起一点劣质的药膏涂抹着。码头有码头的规矩,也被一股势力把持着。那几个游手好闲的泼皮,便是这码头无形的“税吏”。他们不事生产,却每天准时出现在码头,盯着力工们干活,根据每人所得的工钱,强行抽取近三成的“水钱”,美其名曰“管理费”、“地盘费”。力工们敢怒不敢言,稍有反抗,轻则被辱骂推搡,重则被打伤,甚至再也无法在码头上立足。那泼皮的头子,姓昌,名号在此不便细说,但在码头上,提起“昌爷”或者他那更显凶悍的外号,力工们无不色变。
钟沙行镖那几年走南闯北,骨子里有股血性,初来时也曾因不愿足额缴纳而与之争执,结果被三四个人围住,他虽然仗着身手放倒了一个,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挨了几记闷棍,还被威胁要将他赶出兰关。为了这勉强糊口的活计,为了能在这乱世有个落脚之地,他最终也只能象其他力工一样,选择了隐忍。每次将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分出一部分交给那些嬉皮笑脸的泼皮时,他都觉得那铜钱烫得灼心。
棚屋里,灯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写满艰辛的脸。屋外面,是兰关镇的夜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远处,是沉默的、仿佛蕴藏着无尽忧患的群山。在这底层挣扎的方寸之地,凭力气与手艺,勉强维系着生存,而那无形的压迫,则如同这潮湿闷热的夏夜,令人窒息,却又暂时无力挣脱。明天的太阳升起时,码头的号子会再次响起,力工和底民们会继续咬牙谋生,生活的苦乐依旧会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