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
打烊了,伙计把铺门关了,天将将要黑了,龙记布行二楼,算盘声还在响个不停。龙正生端坐案前,指尖在算盘珠子间灵活跳跃,额头冒着细汗。
“少东家,第三遍了,还是差二十文钱。”苗福祥站在一旁,手里摇着一把蒲扇,些许手摇的风并不能完全息汗。
龙正生呼了一口气,再次翻看帐本:“今天打烊前不久,半边街银匠铺金夫人买的那匹湖绸,你可还记得价钱?”
“一百八十文,当时她身上只有一百八十文了,说以后再给,伙计看她是老主顾,便给她优惠到一百八十文算了,本来应是要收两百文的。”苗福祥提醒道,“少东家,帐没记错,都是按实际交易额记帐的。”
龙正生这才收了帐本,“原来是出在这一笔,这下总算是对上了。”
苗福祥看着这个认真勤勉的少年,眼中既有欣慰又有心疼。自布行重新开业以来,龙正每天早早便来到店中,虚心学习,接待顾客,介绍布匹,裁剪,理货,盘帐……样样件件认认真真,伙计下班了他还在对帐。
“明日要去码头验一批新到的苏缎,少东家可要同去?”苗福祥问道。
龙正生站起身来,“去,正好跟苗师傅你学习验缎之法。”
“好,少东家明早我叫你。”
次日上午,辰时许,一夜醒来的兰关镇又是热闹繁忙的一天。兰关各处码头都是人声鼎沸,龙正生跟着苗福祥在福码头登上一艘货船,看着苗福祥验货,心中认真记着。
“验苏缎,先看光泽。”苗福祥拈起一匹缎子对着阳光,“少东家你看,真苏缎光泽柔和,似月华流淌。仿品则刺眼如镜面。”
龙正生学老苗的样子对着阳光仔细察看,又按他教的,轻轻揉搓布面听声,“声音清脆,应是真品。”
“这不还不够。”周福祥抽出一根丝线,“放入口中细嚼,真苏缎微甜,仿品则涩口。”
龙正生依言而行,果然尝到淡淡甜味,不禁感叹:“没想到验看布匹竟有这许多门道。”
“那可不,少东家,不单布行如此,其他行当亦是各有门道和学问。”
“活到老学到老,行行出状元,这话我算是略有理解了。”
验完货回店途中,路过龙行乙的作坊。龙正生远远看见二叔正在作坊门口与客商交谈,神情憔瘁。婶婶颜笑萍站在一旁,脸色不豫。
“听说二爷的作坊最近不太顺遂,几个工人辞工了,也不知招到人手了没有。”苗福祥说道,“近来染料价格涨了不少,作坊的生意大受影响。”
听说染料价格涨了,龙正生问道:“苗师傅,咱们仓库中可有多馀的靛蓝?”
“少东家是想……”
“二叔待我不薄,那日他顶着人手不够还要交货的压力硬是答应帮我安排加班赶工,”龙正生目光清亮,“如今他有难处了,我也应该帮他一把。”
苗福祥欣慰点头:“少东家做得对,老朽一会儿就去安排,送些靛蓝给二爷。”
而在兰关镇北边的义学堂,上课的钟声敲响,这堂课是书法。塾师宋元秋布题后,龙爱生正襟危坐,一笔一划地临摹着《颜勤礼碑》。墨迹铺开的宣纸上,字迹略显稚嫩。
“龙爱生,写字的时候身子要放松,手不要抓得太紧”,宋元秋踱步到他身边,俯身看了一阵,“握笔要松,运腕要活,你太用力了。用力过甚,便失了灵动,写出来的字太生硬古板。你自己看看是不是?”
龙爱生脸上一红,停笔端详着自己写的字,“先生说得对,我写的字梆硬的。”
同桌的申瑞宝听了忍不住发出一声笑,见先生看过来,便又缩了脖子闭住嘴,生生止住了一半的笑。
教室后面也响起几声窃笑,龙爱生都听到了,他脸色红透,紧紧抿着嘴唇。
宋元秋安慰道:“写字如做人,非一朝一夕之功,急不得,须慢慢来。你先放松,平心静气,再慢慢写。”
龙爱生点头。
课间休息时,几个同窗围过来:“爱老板,听说你哥哥很厉害,接手了家业,现在把布行经营得有声有色,你不用去帮忙做事吗?”
“布行有我哥哥就可以了,我娘要我用心在学习上,将来考个功名才好。”
“哈哈,有志气。”
一个同窗说道:“我娘前日去你们布行买了匹布,说比别家的便宜些,质量还好。”
另一个男孩却说道:“便宜没好货,谁知道他们从哪里进的货。”
龙爱生猛地站起,想了想却又缓缓坐下,冲那个男孩道:“你要不信,可以去我家布行验看。龙记的布,经得起考验,绝不做以次充好的龌龊事。”
“啍,漂亮话谁不会说。”
听他这样说,龙爱生还待与他争辩。这时,学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众人探头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缕的老妇跪在学堂门口,面前用石块压着一张黄纸。
“是卖身葬夫的王寡妇。”有学童说道,“她丈夫前日病死了,无钱下葬。”
龙爱生想起娘亲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下意识摸了摸口袋。今早娘亲刚给过他二十文零用钱,是他买笔墨用的。
却也有同窗讥讽道:“似这等贱民,不要答理她,死了活该。”
龙爱生看了说这话的同窗一眼,然后走出课室,来到学堂门口,将二十文钱轻轻放在老妇面前。
老妇连连磕头:“小公子菩萨心肠,愿菩萨保佑您将来金榜题名。”
回到课室,这一幕被宋元秋先生看见了,他目光赞许,“龙爱生,刚才你这小小善举,比读十篇《孝经》更有意义。”
下午习算学,龙爱生学得格外认真。他记得哥哥说过,布行帐目繁杂,若不通算学,不但会算错帐还有可能会受蒙蔽。也许是出身商贾之家,耳濡目染之下,算盘珠子在他指尖噼啪作响,竟比其他同窗都要快上几分。难道这也是‘家学渊源’吗?”
“想不到你还有这手。”下学时,那个叫申端宝的同窗凑过来,“我爹是帐房先生,要不要我教你些诀窍?”
……
“少东家,这个是蜀锦,织造时加了金线,所以价格要贵得多。”苗福祥展开一匹五彩斑烂的布料,“你看这牡丹纹样,最是费人工,一般要织七天才能成一匹。”
龙正生轻轻抚摸布面,忽然问道:“苗师傅,我爹当年经营布行时是怎么做的?”
闻言,苗福祥眼中泛起回忆的神色,“有次老爷为了弄清一种新染法的奥秘,连夜骑马去云潭一个朋友家染坊请教老染工,回来时摔伤了,可学得了新染法的他浑然不觉,高兴得象个孩子。”
龙正生默默听着,父亲的面貌又浮现在他眼前。
“少东家,你很象老爷。”苗福祥轻声道,“不只是相貌像,更是这份心性。龙记在你手上,定能重现辉煌。”
这时,一个伙计敲门进来:“少东家,二爷来了,在客厅等侯。”
龙正生忙整理衣冠,快步下楼,朝后院走去。
后院厅中,二叔龙行乙正坐着喝茶,椅边地上放着一个麻布袋。
“正生,”看见大侄子来了,龙行乙脸上泛起笑容,“今日作坊收到一批靛蓝,说是你送的?”
龙正生点头:“听说染料涨价了,仓库中正好还有些染料,便让人给二叔送过去应急。”
龙行乙很是欣慰,他说道:“难为你还想着二叔,这一麻袋夏布是十匹,这几日刚织出来的,你让人收好。”
“多谢二叔。”
龙行乙手一摆,“馀下的十匹,再有个三天便都赶出来了,不眈误你交货。”
“真是有劳二叔了,噢对了二叔你招到工人了吗?”
“你婶子喊了她娘家侄儿来了,人手暂时还缺一个,不过已在物色了。”
送走二叔龙行乙,龙正生吃罢晚饭,又来到布行,继续盘帐,油灯噼啪作响,少年的影子映在墙上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