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傍晚,日落时分,子车武如约来到伏波庙。
天边霞散,残阳的馀晖将整座山岭染成一片血红,伏波庙前高大的水杉树影子在夕照中拉得很长,宛如一排排匍匐的卫兵。
范老翁已在庙中等侯,他身旁放着两个灯笼和一些奇怪的器物——一捆红线、几道黄符、还有一只古旧的铜铃。
“范嗲。”子车武喊了一声。
“恩,小武来了。”范老翁点头,神色有些郑重,“今夜收镜,铜镜有灵,非礼勿视,你定要听我的指示,小心为上,一步都不能错。”
“好,”子车武郑重应下,继而又问道:“范嗲,您老昨夜说要讲第三个故事,现在可以讲吗?”
范老翁瞅了一眼庙门外天边的残霞,说道:“这其实不是故事,是六十多年前发生的一件真事。”范老翁望着渐渐西沉下地的落日,眼中泛起回忆往事的神色,“那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
子车武没吭声,竖起耳朵倾听。
范老翁缓缓道来:“六十多年前,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跟随师父——也就是上一代守庙人学习守护阴阳镜的职责。那一年七月十五,发生了一件改变我一生的事。”
“那年七月十四深夜,我与师父将阴阳镜安置到石塔上后,师父突然面色大变。”范老翁回忆道,“他盯着镜子的阳面,浑身颤斗。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惊呆了——镜中竟映出师父倒在血泊中的景象。”
子车武听了一怔,“阴阳镜阳面不是照来世吗?怎么会……”
“没错,阳面照来世。师父在镜中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范老翁声音低沉,“更可怕的是,镜中景象显示,这事就发生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收镜之时。”
“师父当时就明白了,这是阴阳镜给他的预示。但他并没有逃避,而是平静地对我说:‘徒儿,这是为师命数,避无可避。明日收镜,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必须确保宝镜安全归位山洞。’师傅说完,便自打坐了。”
说到这里,范老翁眼中泛起泪光:“我那夜苦苦哀求师父避一避,但他只是摇头,说守庙人的职责重于性命。”
“七月十五夜里亥时,我与师父登上石塔准备收镜。那夜的月亮格外血红,民间称之为‘血月’,是大凶之兆。”
“咱边走边说,”范老翁合上庙门,提着东西领着子车武向庙后石古走去,边走边讲述那段往事。
“当我们刚到石塔前时,发现塔门口有三个人在等侯。他们是江湖上臭名昭着的‘三煞’,专盗天下奇珍异宝,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阴阳镜的秘密。”
“为首的‘刀煞’冷笑道:‘老家伙,乖乖交出宝镜,饶你不死。’”
“师父却平静异常:‘此镜关系一方安宁,老朽恕难从命。’”
“话不投机,当即动起手来。师父武艺高强,独战三人不落下风。师父缠住三人,让我按速去上塔收镜。”
“我只好遵从师命,”范老翁的声音开始颤斗:“就在我即将取下宝镜时,异变突生——‘三煞’中的‘影煞’突然向我掷出三枚毒镖。师父为护我,飞身挡住毒镖,自己却暴露在‘刀煞’的刀下……”
说到这里,范老翁哽住了,良久才继续:“那一刀正中师父心口,与镜中预示的景象一模一样……”
子车武听得心惊胆战,不禁问道:“后来呢?”
“师父倒地前,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徒儿,快看镜子!’”
“我连忙看向阴阳镜,却见镜中阴面突然黑光大盛,整座塔内顿时阴风呼啸。更诡异的是,‘三煞’突然面色惊恐地盯着我身后,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范老翁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子车武:“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看到了自己已故的仇家——那些被他们杀害的人,正从镜中缓缓走出。”
“塔内顿时鬼哭狼嚎,‘三煞’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逃下岭去,从此再未在兰关出现过。”
“我急忙去看师父,他已气息奄奄。临终前,师父握着我的手说:‘徒儿,你今日所见,是阴阳镜的又一神力——在月圆之夜,它能唤出冤魂,惩戒恶人。但切记,此力不可妄用,否则必遭反噬。’师父说完,眼睛一闭头一歪便没了声息。”
范老翁长叹一声:“师父走后,我便接替了他,成为新的守庙人。这一守,就是六十多年。”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古塔前。血月当空,整座塔笼罩在诡异的红光中。
范老翁取出红线,在塔周围布下结界,又将黄符贴在塔门两侧。
“今日收镜,须格外小心。”范老翁郑重交代,“你且记住:第一,收镜时绝不能直视镜面;第二,镜子离塔后,要立即用黑布复盖;第三,途中若听到任何声音,切不可回头。”
子车武连连点头,将这三条牢牢记住。
二人推开塔门,登上石塔二层。阴阳镜静静立在月光下,镜面上的红光与黑光交替流转,比昨夜更加诡异。
范老翁取出一块特制的黑布,示意子车武与他一同上前。
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镜子的刹那,镜中突然传出一声叹息!
子车武浑身一颤,险些松手。范老翁却似早有预料,低声道:“勿听勿视,专心收镜!”
二人合力,将镜子从基座上抬起。就在镜子离座的一瞬间,整座塔突然摇晃起来,塔外风声大作,似有万千鬼哭。
“快走!”范老翁沉声喝道。
子车武不敢怠慢,与范老翁抬着镜子快步下塔。每下一步,身后的哭声就更近一分,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在紧紧跟随。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塔门时,子车武清淅地听到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子车武……别走……让我看看你……”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带着诡异的诱惑。子车武心中一颤,几乎要回头,却猛地想起范老翁的告诫,硬生生忍住。
二人冲出塔门,范老翁立即用黑布将镜子盖住。说来也怪,镜子一被盖住,塔内的异响顿时消失,风也停了,四周恢复死寂。
借着灯笼的光芒,二人抬着被黑布复盖的镜子,向庙底山洞走去。
一路上,子车武心绪难平。范老翁讲述的三个故事在他脑海中交织——改命的屠夫、殒命的书生、殉职的守庙人,每一桩都与这面神秘的阴阳镜息息相关。
“范嗲,”子车武忍不住问道,“这阴阳镜究竟从何而来?为何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范老翁沉默片刻,答道:“据祖师口传,此镜并非人间铸造。梁武帝时,有流星坠于此岭,当地人在陨坑中发现一面奇特的铜镜,便是这阴阳镜。伏波庙的祖师感其神力,建塔供奉,世代守护。”
“那这镜子是吉是凶?”
“镜无吉凶,全看用人。”范老翁意味深长地说,“刀可杀人也可救人,镜亦如此。千百年来,它既指引迷途之人向善,也惩罚亵读之徒于死。其中的奥秘,连我也不能尽知。”
谈话间,二人已来到山洞入口。范老翁移开石门,他们抬着镜子走入幽深的地洞中。
将镜子重新安置在石台上后,范老翁又点燃三炷香,躬敬行礼。
“又是一年平安度过,多谢镜神护佑。”他喃喃祷告。
子车武也学着范老翁的样子行礼,起身时,他仿佛看到黑布下镜面闪过一丝微光,但转瞬即逝。
走出地洞,回到庙中天井,月已西斜。范老翁在石壁上某处一按,石门缓缓闭合。
“小武,”范老翁突然转身,严肃地看着子车武,“这三日来,我与你讲述镜子的故事,邀你参与收镜仪式,你可知为何?”
子车武一愣,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范老翁长叹一声:“我今年八十有三,来日无多。守庙人一职,必须有人继承。这三日,便是我对你的考验。”
子车武心中巨震:“范嗲,您是说……”
“不错,”范老翁点头,“这三日来,你守信重诺,心性沉稳,面对诱惑能够自持,正是守庙人所需之品质。我欲将守护阴阳镜的重任托付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子车武呆立当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想起家中的父母,想起自己的抱负,更想起这三日来的惊心动魄。
“范爷爷,此事关系重大,请容我容我考虑几日。”子车武最终答道。
范老翁并不意外,反而欣慰地点头:“慎重是好事。三日后,你再给我答复。”
出了伏波庙,下山路上,子车武回头望去,伏波岭上静谧如常,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阴阳镜就在岭上的山洞中,等待着下一个七月十五的到来。而他自己,到底要不要答应范老翁呢?
回到家中,子车武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着今晚听到的喊声,范老翁讲述的三个故事也在他脑海中回响,阴阳镜的神秘力量、守庙人的职责重任,都让他心绪难平。
他想起接祖那夜祖人的指示,想起父亲期望他继承家业的眼神,更想起自己曾经立下的闯荡四方的心愿。
然而,阴阳镜的秘密和伏波岭的召唤,却象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的心。他需要这三日时间,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窗外月光如水,照亮了兰关镇上的灰瓦白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