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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辩学四(1 / 1)

茶过三巡,书房内书香与茶香交融。徐文藻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目光扫过书房中满架的典籍,忽然轻叹一声:“说到治学路径,倒让老夫想起一位故人——岳麓书院前山长欧阳厚均先生,二位可知此人?”

许昌其立即坐直了身子:“可是那位培养出曾涤生、王壬秋等俊杰的欧阳坦斋先生?晚生虽未得亲炙,然久仰其名。闻其主掌岳麓书院二十七年,倡导‘通经致用’,影响湖湘文风深远。”

谭继洵点头说道:“欧阳山长确是当代大儒,晚生深为敬仰。不过晚生以为,其学重实务,与纯粹义理之学大有不同。”

徐文藻眼中闪过追忆之色:“老夫昔年在长沙,曾有幸聆听欧阳先生讲学。彼时他说过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读书不达时务,便是腐儒;治国不本经术,便是俗吏。’”

许昌其击节赞叹:“妙哉此言!正是‘通经致用’的精髓。学问若不能经世济民,与雕虫篆刻自怜自赏何异?”

谭继洵却微皱眉头:“欧阳山长之论固然精辟,然晚生以为,治学当以明道为先。若一味强调致用,恐失学问根本。朱子云:‘只是理会个是与非,也不暇计其利害。’这正是儒者本色。”

徐文藻捻须微笑:“谭先生所言,不无道理。然则,孔子删述六经,何尝不为世用?《诗》可以兴观群怨,《书》可以明王道,《礼》可以正人伦,《易》可以通变化,《春秋》可以断是非。圣人制经,本为经世,此圣人初衷也。”

许昌其接道:“老先生所言极是。顾亭林谓‘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正是此意。晚生近来读《皇朝经世文编》,深感学问若不能切于实用,终是空谈。”

谭继洵摇头道:“昌其兄推崇经世之学,弟岂不知其重要?然学者当先立其大者。若未明义理而妄谈经世,譬如盲人执烛,虽勤而无所见。阳明子云:‘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此方是根本工夫。”

徐文藻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部《岳麓书院学规》,翻至一页:“谭先生且看,欧阳厚均先生定此学规,首重‘立志’,次言‘敦本’,再及‘明伦’,最后方是‘达用’。可见其并非轻视根本。”

谭继洵细看学规,沉吟道:“立规矩然,然观其教程,颇重兵农钱谷之事。曾涤生以书生领兵,王壬秋纵横捭合,皆出其门下。此恐非纯粹儒者之道。”

许昌其笑道:“贤弟何其迂也!孔子通六艺,其中射、御即是武事;孟子言井田、庠序,即是经济。岂有真儒者而不知世务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儒者是极其罕见的。”

徐文藻点头道:“昌其说得是。其实经世之学,并非舍本逐末。朱子任南康军,兴利除弊;阳明巡抚南赣,平定叛乱,皆是明体达用的典范。”

谭继洵仍坚持己见:“徐老及昌其兄之言固然有理,然当今士风,多趋功利。若过分强调经世,恐学者只知兵农钱谷,而不知仁义礼智。此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

许昌其问他:“继洵贤弟,若有一日你为知县,遇灾荒饥馑,百姓流离,你是先与灾民讲《孝经》义理,还是先开仓赈济?”

谭继洵一怔,随即道:“自然是先赈济。然开仓赈济之道,亦需合乎义理。若不合义理,纵能济一时之困,终非长久之计。”

徐文藻拍案道:“说得好!这便是‘明体达用’的真义——既要明义理之体,又要通经世之用。譬如医者,既要明医理,又要能诊病开方。”

许昌其又道:“其实欧阳厚均先生之学,最重‘实学’、‘实行’、‘实用’三者统一。其教弟子,必使‘读有用之书,为有用之学’。”

谭继洵质疑道:“然则何谓有用?科举取士,时文诗赋可谓无用乎?穷经研理,训诂考据可谓无用乎?”

徐文藻缓缓点头:“此问切中要害。老夫为官多年,深知衙门中书吏,多通刑名钱谷,可谓‘有用’;然若无儒者操守,往往假公济私。而许多举人进士,满腹经纶,临民处事却束手无策,二者各有所偏。”

许昌其感叹道:“老先生此说,令我想起颜习斋之论:‘读书无他道,只须在‘行’字着力。’”

谭继洵立即反驳:“颜元之论,未免过激。其谓‘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此语太过。若如此说,孔子韦编三绝,朱子注经百万言,岂不皆成徒劳?”

徐文藻见二人又要争执,便笑道:“二位不必相争。其实经世之学,并非颜李学派独创。吕坤《实政录》、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乃至我朝贺长龄辑《皇朝经世文编》,皆是儒者经世的典范。”

他起身从书匣中取出一本地图,在案上展开:“这是老夫任知县时绘制的县域河渠图。当年主持修渠,既需懂水利之术,更需明《周礼·考工记》之法,还要通《孟子》‘仁政’之义。诸位说,这是经世还是明道?”

谭继洵细观地图,但见河道纵横,闸坝星布,注解详明,不由得赞叹:“老先生此图,可谓体用兼备。”

许昌其也道:“正是,通经而不达用,是为腐儒;达用而不通经,是为俗吏。欧阳厚均先生提倡的,正是这种体用兼备之学。”

谭继洵沉思片刻,方道:“徐老及昌其兄之言,令继洵深思。或许治学真如医道,既要明医理,又要能诊病。若只明医理而不能诊病,是谓庸医;只知诊病而不明医理,是谓草泽医。”

徐文藻甚感欣然:“谭先生此喻大妙。其实欧阳厚均教弟子,正是要培养既明义理又能办事的真儒。曾涤生组建湘军,王壬秋纵横天下,皆得益于这种教育。”

许昌其说道:“说到湘军,曾涤生近日在武昌赣西北与粤匪交战,听说颇为得手。这岂不正是经世之学的实效?”

闻言,谭继洵面色一正,“剿匪安民,自是儒者本分。然用兵之道,必本于仁义。若只求功效,不择手段,则与霸术何异?”

徐文藻叹道:“谭先生持论正大,老夫佩服。的确,经世若失却仁义根本,便是霸术。然空谈仁义而无经世之才,何异于画饼充饥?”

许昌其笑道:“今日之辩,可谓渐入佳境。晚生以为,经世之学要在‘以经术为治术’,如董子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谭继洵讶然:“昌其兄既推崇经世,何以又引董子此言?此语分明是重义轻利。”

徐文藻笑而答曰:“昌其引此语,正是要点明经世之学的根本——经世虽要计功,然必本于仁义。若为功利而背弃仁义,便非真经世。”

谭继洵闻言,恍然有所悟:“老先生此言,如醍醐灌顶。原来经世之学,并非舍义求利,而是以义为利。”

许昌其拊掌笑道:“贤弟终于明白了,《大学》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正是此意。经世之学,实是以义为利的学问。”

徐文藻见天已向晚,便起身言道:“其实经学如大树,训诂考据是根干,义理心性是枝叶,经世致用是花果。根干不固则树萎,枝叶不茂则树枯,无花无果则树之价值不显。三者分说,然实则本是一体。”

谭继洵起身长揖:“谢老先生教悔!今日方知,往日拘守义理,轻视经世,实是偏颇。学问之道,确当如老先生所言,根干、枝叶、花果缺一不可。”

夕阳西斜,将书房映得一片金黄。谭继洵望着满架图书,心中起伏。他原本以为经世之学只是功利之术,今日方知其中蕴含着如此深刻的义理。

许昌其起身告辞,临别,徐文藻谆谆嘱咐:“谭先生正值盛年,他日会试若得高中,有机会出仕,当记得今日之言——以经术为治术,本仁义以经世,则大幸矣。”

许昌其也说道:“吾辈在义学堂教书,虽不在其位,亦当培养体用兼备之才,方不负圣人之教。”

“晚生谨记徐老教悔,今日叼扰则个,告辞。”谭继洵拱手一揖。

从徐府出来,在九夫子许昌其家中吃晚饭,九夫子堂客甘翠兰贤惠,准备了一桌饭菜,都是她自己做的。九夫子与谭继洵频频举杯,虽是家酿的米酒,二人相交莫逆相谈甚欢,吃得很是开心。

暮色笼罩四野,灯火渐起,谭继洵告辞回兰关街上,九夫子把他送到南岸码头,看他上了船之后方才返回。江风许许,谭继洵站在船头迎风而立,凉爽的江风拂面,也拂去了他多年来郁于心中的块垒。来兰关后,与同仁和贤长者交流,让他意识到,真正的儒者,既要能“尊德性”,又要能“道问学”;既要“明义理”,又要“达时务”。这种完整的学问观,将指引他走向更宽广的学术天地。

江风拂面,水鸟掠波。谭继洵觉得,自己的学问境界,经过连日来的辩论交流,又开阔了许多。然而他明白,知易行难,要将经世致用的理念真正融入自己的为学与教程中,还需要更多的实践与体悟。

学问这条路,士当弘毅,路漫漫其修远兮,当不舍日月而上下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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