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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辩学三(1 / 1)

又过了一日,阳光如流火,暑气蒸人。江南省的盛夏天气,确实恼人。即便坐在阴凉处一动不动,身上也会冒汗。一日不洗个七八次澡,不用冷水冲个五六回,是不舒服的。江南的冬天,冷死人;江南的夏天,热死人。这糟糕的极反天气,北省人是受不了的。

这不,晌午时分,一个自徐州萧县流落到此的汉子,在义学堂问路时因中暑而昏倒在学堂门口。山长欧阳攻玉令人掐其人中亦不管用,急忙让旷行云去一总正元堂请馀正元大夫来救治。

馀正元听了旷行云初略讲述后,背着医箱急匆匆地来到义学堂。

“馀大夫,此人路过学堂问路时晕倒,有劳馀大夫将其救转,否则于我学堂声名有损,辛苦馀大夫了。”欧阳攻玉朝馀正元拱手一礼。

馀正元回礼:“欧阳山长言重了,医病救人,乃我医者本分,不辛苦的。”

说完,馀正元便仔细察看起晕厥在地的汉子的情形来。

见馀正元察看了一番,九夫子许昌其在边上问道:“敢问馀大夫,他这是何病?”

“此乃阳暑之症。幸赖发现及时,救治还来得及。请找一个条更来,先给其刮痧。”馀正元说道。(条更,音“条根”,长沙府方言,就是瓷汤勺的俗称)

欧阳攻玉忙命人去厨房拿了一个条更过来,馀正元接过条更,开始对晕厥汉子刮痧。两手腕内侧寸关尺处,喉咙,胸口,后颈根,背心处都一一刮了痧,各处刮至见红泛于黑方止。

刮完痧,见晕厥汉子不见起色,馀正元从医箱里取出银针,让人从厨房取来开水,烫过之后,以银针刺其十宣穴。又让人以井水浸湿毛巾,拧掉水之后叠敷其额上。刮痧,针刺,冷敷,连番之下,片刻功夫晕厥汉子便苏醒了过来。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对馀正元大夫之医术大为佩服。

“多谢大夫救治之恩!多谢各位先生!”

晕厥汉子醒过来明白情形后,向馀大夫和欧阳攻玉等人鞠躬致谢。

馀正元说:“勿须多谢。救死扶伤乃医者应有之义,你这暑症来得急,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想来是你初来乍到不适应江南之高温湿热,又兼喝水过少,方才晕倒。我再给你开一剂白虎汤,煎服喝个三日便好了。还有,本地高温暑热,每天务必要多喝水。”

“多谢大夫!”晕厥汉子再次鞠躬。

馀正元写了一剂方子交与那汉子,收拾医箱,和山长欧阳攻玉等人打了个招呼,便自回去了。

目送馀大夫走远,欧阳山长命人取了凉茶来,让那汉子喝。那汉子也不推辞,“吨吨吨”地连喝了三大碗,咂咂嘴,这才解渴。

待其喝完凉茶,欧阳山长这才问道:“请问客人来自何方?问路去哪里?”

“回禀先生,我叫徐怀云,徐州萧县人,家遭洪水,一路南来欲投奔族叔公徐举人,不想天气酷热竟昏倒于贵学堂门前,添此麻烦,徐某心中惭愧。先生又施以援手,请大夫救我,徐某感激不尽。”这个叫徐怀云的汉子说罢,朝欧阳攻玉长身一礼。

“徐举人?你说你投奔徐举人,哪个徐举人?大名叫什么?”欧阳攻玉听他说找徐举人,心中一动,不由问道。

“我族叔公徐文藻,年轻时曾在睢县当过一任知县,那时我祖父尚与其见过一面,后来族叔公告老还乡回了云潭县兰关老家。七年前祖父去世,只留了个祖上地址与我,今番遭难,又是洪灾又是捻匪作乱,家乡已破,无处托身,只好一路逃难来兰关欲投奔族叔公。”徐怀云说道。

“徐文藻公,原来你是徐老举人的族侄孙,徐老是我们兰关名人,无人不识。”欧阳攻玉手指着九夫子许昌其道:“这位许夫子便是徐老的同村邻舍,少时还是徐老的学生,同住南岸徐家湾村,一会儿你随他一起回去吧。”

徐怀云谢过欧阳山长,转而又朝九夫子许昌其行礼,“许夫子好,有劳你了。”

“无事,同个路而已,不值一提。”许昌其拱手道,“正好我今日要带一同事去拜访徐老,你便跟我们一起去吧。”

“好,谢过许先生。”

申时末,徐怀云跟着九夫子许昌其、谭继洵二人同往南岸徐家湾村。

三人在李公庙码头乘渡船过了兰江,在南岸码头上岸后,站在河堤上望去,一片沃野田园,溪渠阡陌,水塘星布,村中鸡犬之声相闻。徐家湾在一脉山丘弯中,前有溪流蜿蜒流过,后枕茶山竹林,依山傍水,绿树掩映之间屋舍相连,好一处江南农村风光。

徐老举人府是一座三进院落,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雅致。老仆引三人穿过前庭,但见一位白发老者正在院中池塘前的石阶上喂鹅。老者身着青色直裰,精神矍铄,正是徐文藻。

“昌其携友来访,有扰老先生清静。”许昌其上前行礼。

徐文藻放下手中食饵,笑道:“昌其来的正好,昨日刚得新茶,正愁无人共品,且到客堂叙话。”

“幸甚。徐老,请容我给您老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我前日与您说起过的谭继洵贤弟。”

谭继洵忙躬身一礼:“晚生谭继洵拜见徐老,叼扰了。”

徐文藻爽声一笑:“谭先生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令人敬佩。”

徐怀云见徐文藻看向自己,不待许昌其介绍,连忙上前行了一个大礼,喊道:“叔公大人好,小子徐怀云拜见叔公!”

徐文藻一愣,细瞧其貌似有几分眼熟,“你喊我叔公,那你是?……”

“叔公,我是您堂兄徐文江之孙。”徐怀云说道。

“哎吔,你是文江兄之孙,快快请起。徐州至此两千里之遥,怀云你是如何到来的?”

“叔公,是这样的……”接下来徐怀云便把自家情况一五一十都给徐文藻讲了一遍。徐文藻听罢唏嘘不已,急忙召来管家让其带徐怀云下去好生安顿,晚上再叙话。

徐怀云去安顿后,三人在书房落坐,有下人奉上香茗。

“刚才只顾处理家事,怠慢二位了,恕过恕过。”徐文藻微笑致歉,“昌其,谭先生,请喝茶。”

许昌其谭继洵点头谢过,端起茶杯品了起来。谭继洵目光瞥过,但见靠壁书柜上书册满目,经史子集分门别类,更有不少手批本和抄本,显是主人精心收藏。窗前一张大案,笔墨纸砚齐备,案头摊开一部《春秋公羊传注疏》,页边写满了批注。

徐文藻放下茶盅,茶香袅袅中,说道:“听昌其说谭先生精研《毛诗》,不知于三家诗之说,有何高见?”

这一问,正触及今古文经学的分野。谭继洵谨声道:“晚生以为,《毛诗》传自子夏,训诂精深,义理纯正,远胜齐、鲁、韩三家。”

许昌其插言道:“此正是今古文经学消长之迹。汉初今文盛,古文微;东汉以后,古文渐兴,至郑康成出,今古文始合。”

谭继洵道:“晚生以为,今文家喜言灾异谶纬,多穿凿附会;古文家训诂简明,实事求是。郑君括囊大典,网罗众家,然其学实以古文为宗。”

徐文藻却道:“继洵重古文,轻今文,似有偏颇。董子《春秋繁露》,发挥微言大义,创建天人感应之说,岂可全以穿凿视之?”

许昌其点头道:“老先生所言极是。今文家言‘微言大义’,古文家重‘训诂名物’,各有所长。譬如《春秋》,公羊言改制,谷梁明礼义,左氏详事迹,三者不可偏废。”

谭继洵却坚持己见:“晚生以为,治经当以明道为先。古文经传自孔壁,未经秦火,最近圣人本意。今文经口耳相传,难免讹误,且杂以阴阳五行,去圣愈远。”

徐文藻不疾不徐,从书架上取下一部《说文解字》:“许叔重着此书,多引古文,然其自序云:‘文本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可见古文之学,亦为致用。”

谭继洵辩道:“致用固然重要,然必先明经义。若经义不明,致用何据?朱子《诗集传》,多从毛郑,正是为明经义。”

徐文藻目光一闪:“说到朱子,老夫有一问:朱子重‘道问学’,阳明主‘尊德性’,谭先生以为孰是?”

这一问,从经学转向了理学与心学之辩。谭继洵毫不迟疑:“自然是朱子是。‘格物致知’,‘即物穷理’,方是踏实工夫。若如阳明言‘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则恐流于空虚。”

许昌其此时笑道:“继洵贤弟笃守程朱,令人敬佩。然阳明‘知行合一’之说,亦大有深意。譬如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岂待格物而后知?”

谭继洵摇头:“昌其兄此喻不妥。知孝悌是良知,如何尽孝悌却需学问。阳明混知行为一,实则以知代行。朱子谓‘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方是周全。”

徐文藻听二人辩论,若有所思。他起身从书匣中取出一本手稿,道:“这是老夫任知县时审理一案所记,或可助解此争。”

二人细看,原来是一桩田产纠纷:两造各执一词,皆有契约为证。初看难辨真伪,徐文藻细查纸墨笔迹,又访乡邻取证,终辨明真伪。

徐文藻道:“审理此案,既需明律法(知),又需查实证(行)。若只知律法而不查实证,难免误判;若只查实证而不知律法,亦难定谳。知行二者,孰先孰后?孰轻孰重?”

谭继洵沉吟道:“老先生之意是?”

徐文藻笑道:“老夫非欲调和朱王,只是觉得,阳明说‘知行本体,不是两事’,确有见地。譬如见此案卷,知是田产纠纷,便已起了审理之心;起审理之心,便是行之始。知与行,实难截然分开。”

许昌其拊掌道:“老先生此喻精妙,这正如孔子言‘见义不为,无勇也’。见义是知,为是行,见义时便当为,岂有先后?”

谭继洵却道:“二位之言虽妙,然格物穷理之功不可废。譬如医者,望闻问切是知,开方用药是行。若不通医理,纵有济世之心,何异于以药试人?”

徐文藻点头:“谭先生所虑甚是。老夫非谓学问可废,只是觉得,阳明强调本心良知,正是恐人溺于章句而忘其根本。”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朱子晚年定论,与阳明所言,未必全相违背。”

谭继洵讶然:“老先生何出此言?”

徐文藻取出一部《朱子语类》,翻至一页:“朱子云:‘圣人教人,不是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这与阳明‘随才成就’之说,岂非相通?”

许昌其接道:“正是。朱子谓‘心统性情’,阳明言‘心即理’,虽路径不同,皆归本于心。”

谭继洵沉思良久,方道:“二位之言,启我深思。然则,若如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则与佛老何异?”

徐文藻道:“此问切中要害。然阳明所谓‘无善无恶’,指心之本体超越善恶对待,非谓无道德也。其言‘知善知恶是良知’,正是儒家本色。”

许昌其又道:“其实阳明学最精到处,在‘致良知’三字。无论今文古文,程朱陆王,若能致吾心之良知,皆可达道。”

谭继洵闻言,忽有所悟:“昌其兄此言,令我想起前日与山长论学。山长谓儒家各派,皆是圣学一体之分化。”

徐文藻欣然道:“欧阳山长见识通达,其实今古文之争、汉宋之学、朱陆之辩,皆如登山之路,路径不同,山顶唯一。”

说罢,徐文藻引二人至庭院中,指着一株桂花树道:“请看此树,根干枝叶,各有其用。今文如根,深植于时政;古文如干,挺拔于学统;理学如枝,条分缕析;心学如叶,生机盎然。缺一不可。”

谭继洵望着桂树,久久不语。夕阳西下,树影斜长。他忽然向徐文藻深深一揖:“谢老先生指点迷津,晚生往日拘守一家,实是井蛙之见。”

徐文藻扶起他,笑道:“谭先生何必过谦。学问之道,贵在求真。有所守方能有所立,有所疑方能有所进。今日之谈,老夫亦获益良多。

“昌其兄,”谭继洵忽然道,“往日我于阳明之学,多有误解。今日方知,‘致良知’之说,实是鞭辟入里。”

许昌其笑道:“贤弟能作此想,可见进境。其实程朱阳明,如医家之补泻二法,因人因病而施,不可偏废。

徐文藻捻须含笑望着二人,和年轻人交流让他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学问上的探讨,心中惬意,茶香更浓了。真正的读书人,既要有坚守的本心,又要有兼容并蓄的胸怀。为学与为人,是可以知行合一的。他在后辈学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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