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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辩学一(1 / 1)

时值仲夏,笔架山义学堂后院的明初所植古樟树枝繁叶茂,树冠如盖,浓密的树冠遮挡住毒辣的太阳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凉。树荫下,谭继洵与九夫子许昌其对坐在石桌两侧,桌上摆着一壶清茶、几册翻皱了的旧书,知了在树上鸣叫不休,声声地叫着夏天,虽然聒噪却丝毫影响不到二人谈经论道的兴致。

“昌其兄,近日馀读《庄子》,读到其齐物论中‘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一句,深觉其义深妙。”

谭继洵拿起石桌上一册《庄子》,轻抚扉页,翻开书页,“儒家讲正名,道家老庄却谓道不可名,此二者,兄以为可通否?”

许昌其年过四旬,去年方中秀才,比谭继洵年长十一岁,眉宇间自有岁月沉淀的从容。他想了想,捻须微笑道:“贤弟此问,直指根本。孔子曰‘必也正名乎’,乃因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入世之道也。而庄子所言,乃天地境界,道本无名,强为之名,已落第二义。依愚见,儒家立人极,道家法自然,路径不同,却未必相悖。人即自然,最终殊途同归矣。”

谭继洵饮了一口凉茶,倾身而坐,目视九夫子,说道:“弟以为不然。儒家正名,非仅正其名号,实是正其责任与纲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有其分,各守其责,如此方能秩序井然。而道家齐物,抿灭是非,混肴差别,若循此理,则忠奸不辨,贤愚不分,天下何以治?”

许昌其见他茶杯空了,端起茶壶缓缓地斟满,“贤弟所见,乃治术之辩。然治术之上,尚有天道。《易》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此儒家之差别;然《道德经》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道家之平等。差别立秩序,平等养心性,二者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好个如车之两轮!”

谭继洵击节赞叹,随即又摇头,“然则,若如老子所言‘绝圣弃智’,则尧舜禹汤周公孔子,皆在可弃之列乎?若‘绝仁弃义’,则吾辈读圣贤书,所为何来?”

闻言,许昌其哈哈大笑,声震树叶:“贤弟何其执着于文本。庄子有言,‘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圣人之言,如同指月之指,不可执指为月。道家所弃,非仁义本身,乃是那些假仁义之名而行私欲之实的伪善啊!”

谭继洵闻言一怔,陷入沉思。阳光通过樟树枝叶缝隙,在他青衫上洒下斑驳光影。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二位夫子好雅兴,在此饮茶辩学,我也来助个兴。”

二人回头,见山长欧阳攻玉执扇而来,满面笑容。他年约五旬,气度雍容,系出庐陵欧阳修同族之后人,家学渊源。

许、谭二人起身相迎,欧阳攻玉摇扇示意不必多礼,在旁边一石凳落座,说道:“方才听闻二位论儒道之别,不禁想起我先祖欧阳文忠公之言:‘道家者流,本清虚,去健羡,泊然自守。’然文忠公亦言:‘佛老之患,深于杨墨。’其看似矛盾,实有深意。”

许昌其拱手道:“愿闻其义,请山长赐教。”

欧阳攻玉手中折扇一收,“文忠公非拒老庄,乃忧其学盛则人皆忘君臣之义、父子之亲。然则,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此与儒家‘仁’、‘俭’、‘让’何异?不过道家以慈孝出于自然,儒家以孝慈本于教化罢了。”

一旁谭继洵若有所悟:“山长之意,儒道本源相通,只是路径各异?”

“正是。”欧阳攻玉点头,“譬如登山,路径不同,而山顶所见明月,却是一般。”

许昌其却道:“山长之喻甚妙。然则,若路径歧出太过,所见月色恐怕也非全然相同。儒家见月,思及‘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感怀天地化育之德;道家见月,或思‘滟滟随波千万里’,体悟道法自然之妙。所见虽同,所感各异啊!”

这番话说得欧阳攻玉也连连点头:“昌其所言,更进一层。学问之道,贵在和而不同。”

谭继洵却似被触动心事,轻叹一声:“诸子百家,各执一端,孰为至道?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当为天下正道。然当今之世,圣学不彰,异端蜂起,实可忧也。”

许昌其不以为然:“继洵何出此言?管子有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今日之弊,不在异端盛行,而在民生多艰。若百姓饥寒交迫,纵有千百孔子,亦难施教化。”

“不然!”谭继洵陡然提高声调,大声说道:“正因世道崩坏,更需昌明圣学,以正人心。若人心不正,纵仓廪实、衣食足,不过助长奢靡之风罢了。如此仓实衣足又有何用?是故正人心当为首要。”

二人的辩论声引来几位住在学堂的同事,先是年轻的宋元秋捧着书卷悄悄立于宿舍廊下聆听,接着旷行云也摇着蒲扇踱步过来了。

宋元秋年纪二十八九,去年和九夫子同科中的秀才,他听了一阵忍不住插言道:“二位先生之论,令学生想起荀子‘性恶’之说。若人性本恶,则教化之功更显重要;若人性本善,如孟子所言,则清净无为或更近道体。儒道之择,或许根源于此?”

在座众人中旷行云年纪最小,才十八岁,他在学堂中教授蒙童,亦教孩童算数,素来务实,闻言笑道:“元秋又发高论了,依我看,管他儒家道家,能利国惠民便是好学问。试看《管子》一书,理财强兵,富民足食,方是实实在在的学问。”

许昌其转向旷行云:“行云之见甚是务实,然《管子》开篇便言‘仓廪实则知礼节’,岂非认同教化之重要?务实与务虚,本为一体。”

欧阳攻玉见众人各抒己见,气氛热烈,不禁抚掌笑道:“妙哉!今日之闲谈,不期而成学问之辩。诸子百家,本就如这满园花草,牡丹有牡丹之富贵,兰菊有兰菊之清雅,何必强分高下?”

谭继洵却仍执着先前话题:“山长宽厚,然学问若无宗主,恐成杂学。朱子云:‘统体是一太极,物物是一太极。’万理归于一源,方是正途。”

许昌其摇头笑道:“继洵贤弟笃信程朱,精神可佩。然陆象山有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若只认一理,不承认万物之殊,岂不将活泼泼的天地拘束死了?”

宋元秋接话道:“许先生此说近于陆王心学,与程朱理学确是不同的路径。”

旷行云说道:“我虽不精义理,然行船需辨方向,治国需有准绳。若人人各执己见,无有共识,家国何以维系?儒家纲常,正是这准绳啊!”

谭继洵向旷行云投去赞赏的一瞥:“行云老弟此言,深得我心。”

许昌其却不急不恼,徐徐道:“纲常固然重要,然《周易》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若时移世易,而不知变通,恐非圣人之意吧?”

欧阳攻玉见双方渐要起争执,便以扇轻叩石桌:“二位且住。忆昔朱陆鹅湖之会,虽观点迥异,然互相敬重,成就千古佳话。学问在切磋,不在争胜。”

谭继洵闻言,面见惭色:“山长教训的是,是继洵执着了。”

许昌其也笑道:“是我言语过激了。继洵贤弟笃信所学,正是儒者本色。”

欧阳攻玉满意地点头:“今日之辩,甚是有益。诸子百家,各有所长:儒家正其纲纪,道家养其精神,法家明其赏罚,墨家倡其兼爱。正如五味调和,方成佳肴;五音谐和,乃成妙曲。”

宋元秋仍有不解,追问道:“然则,山长以为何者为宗?”

欧阳攻玉沉吟片刻,道:“我欧阳氏先祖文忠公,既尊儒术,又不废他家,取其精华为我所用。老夫以为,儒家为体,百家为用,兼容并蓄,方是治学正道。”

这番话说得众人皆点头称是。

许昌其忽然对谭继洵一笑:“继洵贤弟,方才论辩激烈,却让我想起庄子中一则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欲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谭继洵会意,说道:“昌其兄是恐我凿窍过急?”

“非也。”许昌其意味深长,“我是恐自己成了倏或忽,强要为混沌凿窍,反失其本真。学问之道,贵在自得,非可强求一致啊。”

谭继洵闻言,肃然起敬:“许兄真长者之风,继洵受教了。”

欧阳攻玉见二人相揖和笑,欣然道:“今日之论,可谓‘樟下辩学’。如此雅事,定要多些才好。我等不如约定,每日有暇之时皆在此处论学,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赞同。

金霞满天,云似火山,树荫渐长。这场意外的学术辩论在落日晚风中暂告段落。然而,思想的火花已经点燃,在这兰江之畔的义学堂中,学术碰撞的火花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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