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螺山笔架岭下一栋青砖瓦房西头一间房屋中,谭继洵打了水在洗脸架子上的铜盆里洗手,下午教书法课时手上沾了墨。这间房子是义学堂安排给他住的,住所虽简陋,却也被他收拾得窗明几净,一摞摞书籍整齐地码在架子上,窗台上还摆了一盆兰花,对床的墙上挂着一副九夫子许昌其手书的字:“开卷有益,为善最乐”;进门正墙上挂着山长欧阳攻玉画的一幅山水画:镜塔辰光。房间不大,却布置简洁,字画赏心悦目,陋室兰草清香,透着读书人的儒雅之气。
欧阳山长待他甚厚,同僚们也客气,谭继洵初到兰关生活安定下来后,他便想去子车英家拜访一下以感谢他的搭载之情。
洗罢手,换了一件衣衫,谭继洵拦住下课后正准备回家去的九夫子许昌其。到义学堂后,他每日和九夫子谈经论道,两人很是投缘。关系熟了之后,他便也和其他人一样喊他九夫子。
“九夫子,莫急着走,我有一事要麻烦你。”
许昌其一愣:“何事?”
“是这样的,我想去子车英家拜访一下,听闻你和他相熟,烦请代为引路,不知可否?”
“可以,他家住三总沙窝里,走吧我带你去。”九夫子回答得很爽快。
谭继洵大喜:“太好了,有劳许兄了。”
“无事。”
两人出了义学堂循路往山下兰关街上行来。九夫子告诉他子车英爱喝酒,经过鄢家弄子时谭继洵在鄢家酒作打了两斤好酒,又去二总顺和斋买了两包糕点,当作礼物。空着手去人家里肯定失礼,些许酒和糕点虽不贵重,但胜在心意。
两人沿着麻石街道往西而行,经过巴屠夫肉铺时,谭继洵又称了两斤猪肉,肉用稻草绳穿洞提着,九夫子头前带路,左拐进了沙窝里小巷。走过一排临着兰水河岸的吊脚木楼,地势渐高往上走几十米便到了伏波岭后背西侧沙窝岭下,远远就望见几株大樟树,树荫掩映下,一座带篱笆院落的木楼房依山而立,木楼前面数米便是山涯,崖下数米便是兰江。小院傍山面江,背北朝南,就在兰关街市背后的沙窝岭下,兰水在门前流过,开轩迎江风,处市而不闹,好一处安静人家。
“就是那儿了。”九夫子指着前面樟树下那座木楼小院说道。
谭继洵环顾一圈,赞道:“临江观风有鱼羡,真是一处好地方。”
“登楼听雨无烦愁。”九夫子摇头晃脑接了一句。
“妙啊,许兄这一句‘登楼听雨无烦愁’对得好,佩服。”
“哈哈,你再来一句,我再对一句,正好凑成一首七绝如何?”
“好,我也正有此意。”谭继洵抚须笑道,他抬头望向天空,略一沉吟便又开口:“闲云漫卷千山外,”
九夫子把前三句吟诵了几遍,思索片刻,继而看向江中,不由眼前一亮,“有了,一叶轻舟逐水流,如何?甚合全诗意境吧。”
谭继洵不答,反复吟诵这四句:
“临江观风有鱼羡,
登楼听雨无烦愁。
闲云漫卷千山外,
一叶轻舟逐水流。”
吟诵几遍后,脱口赞道:“许兄端的对得好,好诗啊,只是还缺个诗名,许兄可有见教?”
“哈哈,见教不敢,此诗乃你我二人一时兴致偶发所合作,既如此,莫如便题诗名为:‘兰江和咏’,如何?”
“兰江和咏……嗯,甚好甚好,就它了。明日还请许兄将此诗写下,我要装裱起来挂于卧室每日观赏。”
“哈哈……”许昌其大笑。
两人走到木楼前,刚要上前敲门,正好碰到开门出来的子车武,他挑着水桶正要去河里挑水,看见九夫子和谭继洵,连忙打招呼道:
“许夫子,谭先生,你们这是?”
九夫子说道:“小武,谭先生来拜访感谢你爹,他不识路,让我带他过来。你爹在家么?”
“在家在家,我爹下午刚从蒲关县运货回来,此刻正在后院,快请进。”
子车武放下扁担水桶,把二人请进屋。进到后院,子车英正在劈柴。看到九夫子和谭继洵来了,连忙扔了斧头搓搓手抖了抖身上的木屑,拱手道:
“许夫子,谭先生,光临寒舍,快请堂屋就坐。”
招呼着许昌其谭继洵二人在堂屋坐下,段木兰沏了热茶过来。子车英让儿子赶紧去挑水回来,好让娘亲做饭招待客人。
“七哥,我们坐一阵便走,饭就不吃了。”许昌其辞让道。
谭继洵也跟着推辞:“是啊是啊,七哥我主要是来感谢你前番捎我一程来兰关,今日托许夫子带我过来认个门,饭就不吃了,给你添麻烦了。”
听二人这般说话,子车英顿时不乐意了,“那哪行,二位先生驾临让寒舍蓬壁生辉,无论如何也得吃了饭再走,更何况许夫子先前还是我家武儿的先生。”
“七哥你太客气了,真的不用麻烦了,我来看看你,坐一阵就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你收下。”说着谭继洵把手上提着的礼品酒肉和糕点搁堂屋八仙桌上放下。
“不麻烦,一顿饭而已。”子车英见谭继洵带了礼品来,连忙要拦住他,“谭先生这如何使得,你能来寒舍坐坐就很好了,怎么能让你破费呢?一会儿走时还请拿回去。”
“七哥,承蒙你前番捎我一程才让我顺利来到兰关,此情我谭某铭记在心,早就该来登门感谢你了,只是初来乍到,学堂事杂,到今日方得有空来拜访你,实在是有愧。”
“谭先生如此客气,英实不敢当,当日不过是顺水之劳而已。礼物我可以收下,但二位必须在寒舍吃了饭再走,否则还请谭先生拿回去。”
见子车英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九夫子便开口劝道:“七哥如此盛情,再却之就不恭了,谭先生便吃了饭再走吧。”
“哎,那好吧,如此就有劳七哥七嫂了。”
“哈哈,这就对了嘛,待会儿咱们好好喝几杯。许夫子,咱可是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哈。”见谭继洵答应了,子车英开心地笑了,九夫子好酒,他也一样。
九夫子也是哈哈一笑,“是有好久没和七哥喝酒了,今日机会难得,我陪你多喝几杯。”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道喊声:“老七、七嫂!”
是老表兰季礼的声音,子车英忙起身去门口相迎。来的正是兰季礼和周菊花夫妇,兰季礼手里提着一条五花肉和一篮子鸡蛋,兰湘益抱着一只芦花鸡跟在父母身后。听闻段木兰有喜,他们两口子这是来送“驮肚婆礼”的。(驮肚婆礼,长沙府民俗,妇人怀孕了,亲戚会送鸡和肉等礼物来贺喜探望,俗称送驮肚婆礼)
“礼老表,表嫂子,快请屋里坐。”子车英招呼道,“礼老表你来就来,每次来都带东西,哎说了也不听。”
兰季礼哈哈一笑,“老七,你到我那去不也是一样,咱俩谁也别说谁。”
旁边周菊花接过话来道:“老七,我们听说木兰有喜了,特地捉了只母鸡给她补补身子。哎,七嫂呢?”
“在后院做饭呢,我去叫她。”
“不用了,老七你且待客,我自己去,正好我给她帮忙做饭。”周菊花说着便自个儿去后院了,亲戚之间常来常往的没那么多讲究。
兰湘益喊了一声“七叔”和“许夫子”见过礼后,便和挑水回来的子车武去后院切磋武艺去了。
子车英给老表兰季礼介绍了一下谭继洵,九夫子和兰季礼同是南岸人,而且九夫子每天都要从他家门前过,两人是熟识的,自然无须介绍。
四个大男人坐在堂屋里喝茶,寒喧。厨房里,周菊花和段木兰忙着准备晚饭。
院子里,兰湘益和子车武的“切磋”又开始了。
“武哥,刚才那回不算,咱再来打一场。”兰湘益刚才不敌,有些不服气,想要再打一场。
子车武嘿嘿一笑:“来就来,我还没过瘾呢。”
两个少年拳来脚往,打得有来有回。两人经常在一起切磋比武,对彼此的招式再熟悉不过。
“小心了!”
子车武一记直拳攻向兰湘益面门。
兰湘益不慌不忙,侧身避过,同时右手疾探,扣向子车武手腕。子车武反应极快,手腕一翻反抓向兰湘益,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在院子里转起圈来。
大人们都停下谈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少年间的较量。
僵持中,兰湘益脚下突然一绊,想要摔倒子车武。不料子车武早有防备,重心一沉,腰一扭背一靠,反而借势将兰湘益甩了出去。兰湘益跟跄几步,眼看就要摔倒,却见他腰身一拧,竟在空中翻了个斤斗,稳稳落地。
“好!”
九夫子忍不住脱口赞道。
这一声喝彩让两个少年都停了下来。兰湘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子车武则得意地拍了拍表弟的肩膀:“怎么样,这回认输了吧?”
“谁认输了!刚才是我让你的!”兰湘益仍是不服气。
“那就再来,怎么样?”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真是,见面就要打架,”子车英笑着打断,“一身臭汗,快去洗洗,一会吃饭了。”
晚饭很是丰盛,段木兰周菊花两个女人都炒得一手好菜。男女分坐,子车武和兰湘益两个少年和娘亲坐一桌,子车英兰季礼两老表陪九夫子谭先生坐一桌。酒斟满,子车英举杯敬酒:“谭先生,许夫子,礼老表,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不要见怪。我敬三位一杯,先干为敬!”说完便一口而干。
九夫子举杯:“七哥太客气了,许某今天叼扰了。”
谭继洵也举杯和子车英碰了一个,兰季礼尝了一口菜,“恩这鱼煮得好,又鲜又嫩,好吃!”
子车英笑道:“这是小武今早从江里打上来的,新鲜得很,来大家多吃点。”
席间,四人边吃边聊。
“谭先生在义学堂教什么?”子车英问道。
“欧阳山长安排我教授《论语》和书法。”谭继洵回答。
兰湘益听到论语,接话道:“论语呀,我现在正在学论语。”
谭继洵看向兰湘益,问道:“小友现在何处读书?”
兰湘益躬敬回答:“回先生话,我在南岸徐家湾村许氏族塾读书。”
“都读了些什么书?”
“《三字经》、《千字文》都念完了,现在先生在教《论语》。”
谭继洵点点头,又问:“可会作对子?”
“先生教过一些,只是学生愚钝,对得不好。”
谭继洵微笑道:“那我出个上联考考你,听好了,上联是‘江流天地外’。”
这上联出自王维《汉江临眺》一诗,文本意境开阔,对起来并不容易。众人都停下筷子,看向兰湘益。
兰湘益皱眉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对道:“山色有无中。”
这对句不仅工整,而且恰好是王维原诗的下句,可见这孩子是读过这首诗的,亏他还记得。
谭继洵眼中闪过赞赏之色,连连点头:“你能记得王摩诘原诗,嗯不错。”
许昌其也抚须称赞:“小益确实不错。”
子车武见状,忙说道:“谭先生,我也会对对子。”
子车英笑骂:“你小子就会凑热闹,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我还不知道?”
子车武不服气:“爹你小瞧人,谭先生请出题,我肯定对得上。”
谭继洵笑道:“好,那我出题了——‘船行明镜里’。”
这个上联描绘江景,贴近生活,相对容易。子车武想了一阵,开口对道:“人,人在画图中。”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许昌其拍手道:“不错不错,虽不甚工整,意境却是挺相合。”
“看不出来,小武不但武功好,文采也可以嘛。”谭继洵赞了一句。
子车英也难得地夸了儿子一回:“总算没丢老子的人。”
饭后,女人收拾碗筷,男人坐在院中喝茶闲聊欣赏夕阳江景。
谭继洵看着这和睦的一家,亲戚间有情有义,心中颇为感触。他自幼丧父,家境贫寒,成年后又四处奔波教私学,很少体会到这种温馨。
“七哥,今日真是打扰了。”见天色渐晚,谭继洵起身告辞。
子车英摆手笑道:“谭先生说的哪里话,你能来我家便是看得起我,你初来兰关,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许昌其接话道:“谭先生不必讲客气,七哥最是爽快,急公好义在我们兰关是出了名的。”
日坠西山,半江红透。兰季礼一家也准备返回南岸,九夫子许昌其正好和他们同路过河。
子车英送他们到巷口,子车武舍不得兰湘益走,他跟着送他们去李公庙码头坐船。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段木兰对丈夫说道:“这位谭先生,是个实在人。”
子车英看向堂客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是啊,谭先生是正经举人,有功名在身,今日能来家中做客,足见他为人,希望腹中这个孩子将来也能象他一样做个有学问的人。不要再象小武一样只知舞刀弄枪,家里有一个习武的就可以了。”
夕阳的馀晖洒在兰水江面上,船只经过,涟漪阵阵,泛起波光离离。子车英和堂客段木兰站在屋门口,望着江上归帆的船只,心中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