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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岳州大战一(1 / 1)

咸丰四年七月一日,洞庭湖畔,湘军大营在岳州城外十里处依水而立。

时值盛夏,烈日如火,蒸腾着洞庭湖的水汽,混杂着战场上飘散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凝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张水立倚在营寨寨墙边,用一块粗布擦拭着手中的大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远处的岳州城城墙。岳州城自年初被太平军占领后,城墙被加高加固了不少,城头上林立的旗帜在热风中无力地垂着,城墙上阳光刺眼,偶尔能看见几个露出墙垛的守军的身影。

“看啥呢?还能看出花来不成?”陈元九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摘下头盔,露出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额头。他左臂缠着的布条上渗着淡淡的血迹,是五日前攻城时被城头射下的箭矢所伤。

张水立摇摇头,继续擦着他的大刀。这柄大刀跟随他一年多了,刀柄已被磨得光滑,原先缠着的麻绳已经破烂,他又给换上了新的麻绳,把刀柄缠得严严实实,这样握起来就不会打滑脱手。大刀刀刃也因多次厮杀而有了些许缺损,他用磨刀石细心地磨着刀刃。“我在想,咱们从兰关出来十一个人,如今还剩下六个,两年不到已折损过半,哎。”

陈元九闻言,神色也黯淡下来。“刘老四前日没了,尸首都没能抢回来,被长毛剁得稀碎。”他叹了口气,“哎,他爹娘还盼着他回去讨堂客呢。”(讨堂客,长沙府方言,就是娶老婆之意)

聊起这个,心情不免有些沉重,二人沉默下来。任热风腥味,从身上吹过。

身后营帐间传来伤兵的呻吟声,间或夹杂着长官的呵斥和战马的嘶鸣。湘军水陆大军围攻岳州已经十八天了,连日攻城,战况惨烈,双方死伤都很惨重,长毛拼死坚守,十八天了湘军始终未能破城。曾大人坐镇大营,连日来督战愈急,军中士气却日渐低迷。

两人正沉默地想着心事,忽闻一声喊:“郭老大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张水立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精壮汉子大步走来,浑身尘土,甲胄上沾满暗褐色的血渍,正是二队的队长郭松林。郭松林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却已是身经数战的老兵,他少年时便勇力过人,好勇斗狠跌荡乡里,投军后因作战勇猛立了小功,没几个月就当上了队长。

“集合!哨长有令!”

郭松林嗓音有些沙哑却也洪亮,周边营帐里都能听见,他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却依然炯炯有神。

张水立、陈元九连忙起身,同一队的刘捌生和秦远也匆匆从帐篷中钻了出来。刘捌生瘦了不少,但却更壮了,平日里虽沉默寡言,战场上却异常勇猛;秦远投军前是个卖货郎,能说会道,队中缺了什么,他总有门路弄到。

鲍超大步走来时,两队湘勇已列队站好。这位哨长年近三十,是湘军中的悍将,面色黝黑,一道刀疤从左额直划到下巴,更添几分凶悍。

“明日寅时造饭,卯时攻城!”鲍超大声喊话,声音如铁石相击,“大帅有令,三日之内,必须拿下岳州!”

众人心头一紧。连攻十八日未果,如今曾大帅下了死令,看来朝廷催得急了,明日必将是一场恶战,看来又会许多人只能吃到明日这最后一餐早饭了。

鲍超目光扫过众人,在陈元九张水立二人脸上停留片刻。“元九水立,此战你们兰关刘老四邱大毛等人战死,名册我已经报上去了,抚恤银五十两加十两安葬费不日就会拨款移交云潭县衙,通知家属后即可去县衙领取。”

陈元九喉头滚动了几下,涩声回道:“谢哨长。”

十天前,他的同乡刘老四在攻城时被滚石砸中,从云梯上跌落,当场殒命。三天前,邱大毛在攻城战中被长毛兵抬枪击中颈部,血尽而亡。当初从兰关一同去衡州投军的十一人,如今只剩张水立、陈元九,还有分在别的哨队的赵季平孙兴旺等六人。

鲍超点点头,继续道:“明日我哨主攻西门,二队郭松林队为前锋,三队陈元九队副之,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

郭松林与陈元九齐声应诺,眼中俱是坚毅之色。

“都给我活着回来!”鲍超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活着回来,美好的愿景,人人都想。

夜幕降临,军营中渐渐安静下来,兵勇们都睡下了,只有巡营士兵的脚步声和夜枭在白日战场上觅食的咕鸣声,遥遥可见远方岳州城头隐约的火光。

张水立躺在营帐中,天气热,一时睡不着,时不时起身拿毛巾擦汗。旁边的陈元九也睡不着,“这操蛋的天气,日中干热夜里也热,让人哟里睡得着。”(长株潭方言,日中干是白天的意思,哟里是如何、怎么的意思)

“是啊,太热了,热起烦躁。”

张水立嘟囔了一句,擦了汗又躺下了,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呆呆地望着帐顶愣神。

“想啥呢,想家了?”

“想我娘做的剁辣椒小鱼干了,上次托七叔(子车英)捎来的两坛剁辣椒小鱼干都吃完了。”张水立望着帐顶,轻声道,“去年离家时,我娘连夜给我赶制了两双鞋,如今都穿破了。元九你想家么?”

陈元九笑笑:“咋不想呢,我想吃我娘做的酸枣片,放了辣椒和紫苏叶,辣辛甜三味合一让人口舌生津,现在一说起酸枣片我就流口水了。”

“元九,你就不想你那未过门的堂客吗?你出来当兵一年多了,人家还会等你不?”

“啷个不等呢,她肯定会等我的。我们前年已经定婚了,我爹娘上回捎信来还问我啥时候有假能回去,准备给我把婚事给办了。”

“哈,那真羡慕你,我堂客还不晓得在哪块天,哎!”(长沙府方言,堂客是指老婆、妻子,哪块天是指哪里、何方)

另一边,秦远插话道:“待破了岳州城,你们都能回家看看。听说大帅有令,只要收复岳州城,全军休整两月,有功者可准假几日回家探亲。”

“真的么,那可太好了!”陈元九闻言有些兴奋。

“功不功的,活着就好。”刘捌生突然开口,他平日少言,“不打战了,我只想买十几亩地,一头牛,回家种田,让老娘安度晚年,让堂客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郭松林睡在大通铺靠帐门口位置,他手摇蒲扇,闻言抬头看过来:“破了岳州城,太平军就少了一个重要据点,长江水道就畅通了,这是大功业,朝廷不会亏待咱们的。”

黑暗中张水立陈元九等人望着郭松林朦胧的身影,想听他还会说些什么。结果郭松林翻了个身,说了一句:“睡吧,都别说话了,养好精神,明日必是一场恶战。”

于是众人不再言语,渐渐地黑暗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难熬的夜,再难也要熬。

次日黎明,战鼓擂响,如雷鸣般震彻云宵。

朝食毕,寅时整,湘军水陆并进,水师战船在洞庭湖上排开,陆营则在城下摆开阵势。曾大帅亲临前线督战,大旗下,各级将领肃立待命。

鲍超这一哨作为先锋,已迅速推进至距岳州城西门不足一里处。张水立紧握长刀,手心沁出汗水。他身旁的秦远不停吞咽着口水,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让他有些口干舌燥。刘捌生则面无表情,手握刀盾静静地站着,双眼紧盯着前方的城墙。

“记住,跟紧我!”队长郭松林回头低喝道,“云梯一靠城墙,立即向上冲,不要尤豫!”

众人点头。这是用鲜血换来的经验——攻城时片刻迟疑,便是生死之别。

卯时正,号角长鸣,战鼓骤急,这是进攻的命令。

“杀!”

哨长鲍超拔刀前指,一声令下。

郭松林率先冲出,高呼:“跟我上!”

数十架云梯在盾牌手掩护下向城墙迅速推进,城头上顿时箭如雨下,短短百十米便有不少人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嚎叫声不绝,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其他兵勇们却视如不见,个个咬牙狂奔加快了奔跑速度,扛着云梯快速靠近城墙。

张水立紧随郭松林,举盾挡住飞来的箭矢。一枚巨石从城头落下,擦着他的盾牌砸在地上,溅起的碎石打得人脸颊生疼。

云梯终于靠上城墙,郭松林第一个攀梯而上,刘捌生紧随其后。张水立咬了咬牙,也跟着向上爬去。梯子摇晃得厉害,城头不断有石块砸下,一个士兵在他上方被击中,惨叫着跌落。

快到城头时,一支长矛突然刺来,郭松林扭身避开,顺势抓住矛杆,猛地一拉,将那太平军士兵从城头拽下,大刀横扫逼退城头几名太平军。趁这空隙,他一跃而上,登上城头。

张水立紧随其后,双足刚踏上城墙,就见一名太平军举刀劈来。他挥刀格挡,双刀猛烈相碰震得虎口发麻。陈元九此时也带队爬了上来,从侧面一矛刺入那太平军肋下。

城头上已陷入混战。郭松林如猛虎入羊群,单刀左劈右砍,连续放倒三名太平军。刘捌生也不遑多让,招招拼命,激战中他趁势夺过一杆长枪,反手刺穿对方喉咙。

“守住这段城墙,死战不退,接应更多的袍泽上来。”郭松林大喝道,率众人猛烈推进,试图扩大立足点。

“死战不退,杀!”

在他们这两队人马的拼死进攻下,越来越多的湘军士兵攀上城头,太平军也不断从两侧增援。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

张水立机械地挥舞着抢来的敌军长矛,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血液流到他手上,滑腻得几乎握不住兵器。他猛地一甩手,又在战袍上擦了擦,握紧矛杆又冲了上去。混战中,他看见秦远被两名太平军夹着打,急忙上前相助,一矛刺中一人肋下,解了秦远之围。

“水立哥谢了!”秦远气喘吁吁,脸上全是汗水和血污。

突然,城头一阵骚动,太平军一支生力军杀到,为首的是一员虬髯大汉,手持双刀,勇不可当,连续砍倒三名湘军士兵。

郭松林见状,大喝一声迎了上去。双刀对单刀,火花四溅,两人战作一团。

刘捌生正要上前支持,却被另外两名太平军缠住。张水立与陈元九背靠背迎敌,勉强支撑。

郭松林与那虬髯大汉斗了十馀回合,仍然不分胜负。悍不畏死的他双瞳如血,不杀此人,今日不但破城无望,而且大伙都会死在这里。他豁出去了,见对方双刀齐出,郭松林不退反进,一个前冲半途却突然硬生生倒地,趁对方一愣,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翻滚,滚至对方胯下,单刀上撩直取对方下盘。那大汉闪避不及,腿部中刀,跪倒在地。郭松林刀尖突刺直贯其腹,一刀结果了那虬髯大汉的性命。

城头上其馀太平军士卒见首领阵亡,士气大挫。鲍超此时也率援军登上城头,大喝道:“敌军败矣!跟我杀!”

“杀!”

湘军士气如虹,猛打猛冲之下一举将这段城墙上的太平军全部歼灭击退。

然而还未等他们攻下城去,城南突然传来巨响,原来是湘军火炮误伤友军,造成阵线混乱。太平军趁势反击,西门守军也得到增援,攻势再度受挫。

苦战两个时辰后,湘军终究未能破城,被迫撤退。

是夜,军营中哀声不止。鲍超这一哨,出征时满员百馀人,归来时不足九十,且四成带伤。

张水立疲惫地坐在营帐旁,清点着装备,陈元九在一旁包扎手臂上的新伤,刘捌生默默磨着他的刀,秦远则不知从哪弄来一小瓶烧酒,传给众人喝。

郭松林从哨长帐中回来,面色凝重,“今日一战我军伤亡三千馀人,大帅震怒,斩了两名临阵退缩的营官和炮营一名指挥失误的哨长。”

众人默然。三千人,几乎是湘军总兵力的十分之一。

“接下来怎么办?”陈元九问道,“明天还攻吗?”

“攻,怎么不攻。你忘了大帅有令,三日内必须拿下岳州城吗!”郭松林说道,“大帅已调水师封锁湖面,断了敌军粮道这么久了,城中粮草必已无多,明日继续攻城,必然有望夺城。”

张水立抬头望向岳州城方向,夜色中,那座城池如一头巨兽般蹲伏在地平在线。巨兽吞人,他知道,更惨烈的战斗还在后头。

酷夏的热风中,洞庭湖的波涛声阵阵传来,他仿佛听到了家乡兰江的河水声,看到了娘亲站在接龙桥头眺望的身影。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娘亲从伏波庙求来的护身符,轻轻吁了口气。

明日,又将是一场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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