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小路西行,刘捌生心思缜密,专挑荒僻路径。
七月初的湘中山区,闷热中忽然卷来一阵急雨。刘捌生和芸娘在泥泞山路上蹒跚前行,暴雨突降,两人被淋了个落汤鸡,跑了一程终于寻见一处山洞得以歇脚躲雨。歇息半天,待衣服干了,芸娘却走不动了。感了风寒加杖伤复发,芸娘头昏脑沉,浑身疼痛,刚一起身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芸娘你怎么了?”刘捌生急忙起身过来,芸娘倒在地上没反应,刘捌生心下一紧,伸手摸向她额头,“这么烫,糟了感染风寒了,得赶快寻医问药才好。”
刘捌生不再尤豫,背起芸娘就走,趁着雨停,得赶紧找个村子看有不有医者。
山路难行,一路急赶之下,刘捌生累得气喘吁吁。
“刘大哥,放我下来吧……”
芸娘气若游丝,杖伤在潮湿中溃烂流脓,加之前几日几次跳江逃命今天又淋了山雨,感染了风寒,她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歇息一会儿再走……”
“不行,你风寒这么重,又旧伤复发,眈误不得,得赶紧找医生。”
刘捌生脚下不停,只将背上的人又往上托了托,撩开双腿朝山对面村庄跑去。
雨虽然停了,但山路却成了泥滩。脚下一滑,刘捌生一个趔趄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石头上,钻心地疼。幸得有武艺在身,他护住背上的芸娘没有摔倒,缓缓站了起来,生怕颠着她已然溃烂的伤处。
又蹒跚了半个时辰,终于到得对面山村,刘捌生问询了几个村民,得知村后山脚有一老叟懂医,早年曾是一位游方郎中,前些年老了才归乡。谢过村民,刘捌生背着芸娘来到那老叟屋前。
伸手轻叩柴门,良久,柴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打量着门外不速之客。
“老先生,请救命。”刘捌生指了指背上昏迷耷拉着脑袋的芸娘。
“进来吧。”老者瞅了两眼,说完这三个字即转身往里走。
刘捌生跟上,入得堂来,将芸娘轻轻放在堂中一张竹床上。老者查看了一番,不禁皱眉:“杖伤溃烂,重症风寒,凶险得很呐。”
“求老先生救她!”刘捌生拜道。
“不必多礼,”老者打断他,“我去打些清水来。”
老者端着水盆回来,然后让刘捌生解开芸娘背上破烂衣衫,刘捌生迟疑了一下。“救人要紧,得罪了。”他心下道声罪过,缓缓解开了芸娘背上衣衫,露出伤口,已然多处溃烂。
“按住她,清洗时会疼。”老者语气平静。
刘捌生依言按住芸娘肩膀。当清水触到伤口时,芸娘痛得抽搐起来,发出微弱呻吟。“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老者手法熟练地清洗伤口,然后敷上捣碎的草药。那草药呈深绿色,散发奇特清香。
“此药可拔毒生肌,能否熬过,就看今夜了。”老者说着又递来一碗汤药,“喂她喝下,退烧的。”
刘捌生小心翼翼扶起芸娘,一点点将药汤喂入她口中。多数顺着嘴角流下,他只好耐心地擦去再喂。
天黑了,又下起雨来,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寂静的山村夜里格外清淅。刘捌生躺在竹床旁长条木椅上,时不时地看一下熟睡中的芸娘。老者在一旁整理药材,偶尔过来查看。
“你媳妇?”老者忽然问。
刘捌生一愣,低声道:“不是,老先生您误会了……”
老者不再多问,捡拾完,回房自去睡了。
后半夜,芸娘忽然发起高热,胡话连连。刘捌生急忙叫醒老者,老者以针灸施治,又在芸娘额头搁上湿布。
“若能出汗,便有转机。”
一番折腾,芸娘总算睡下。刘捌生却不敢再睡,坐着守护,到天明前终是熬不住才睡着了。
朝阳初升时,芸娘悠悠转醒。她看见伏在竹床边睡着的刘捌生,他身上沾了好些泥巴,鼾声阵阵,显然疲惫已极。
老者早已起床,端来药碗让芸娘喝下,芸娘道谢一声接过碗来,轻声问:“老先生,他没事吧?”
“守了你一夜,凌晨撑不住睡了。”老者叹道,“姑娘,你真好福气。”
芸娘眼框一热,隐有泪光闪现,想起这些日子,自己在长沙跳江逃命,小刀帮追杀,是刘捌生几次救了她,背着她跳江逃命,如今又一路救护她。这般情义,她何以为报?
不多时刘捌生醒来,见芸娘正望着他,脸上已有了些血色。
“你好些了?”
芸娘点头,轻声道:“刘大哥,辛苦你了,是我害你受累了,你的恩情,我今生不知如何报答……”
刘捌生连忙摆手:“江湖儿女别说这话,你好起来了咱们趁早赶路才好。”
老者在一旁捣药,“我捣些伤药,一会儿你们带着路上敷用。”
芸娘谢过,掏了一锭十两银子以作药资诊金。老者不受,“用不了这么多,姑娘给个三两就够了。”
“那如何使得,老先生您救命之恩怎么谢都不为过,更何况我们还又吃又喝宿了一宿,还请您收下。”芸娘坚持道。
老者轻叹一声,“好吧就收五两足够了,姑娘莫要再说。”
芸娘只好依他,取了一锭五两的银子,老者这才收下。
昨夜一场雨,今日天清气晴,两人辞过老者,再度行路。
如此又走了三日,方才进入云潭县白石铺地界。
这日黄昏,到得白石铺九丘坳小山冲。但见群山环绕,山峦起伏,山谷中平坝垄间稻田阡陌纵横,山下绿树丛中房屋隐见,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好一处世外桃源。
刘捌生老屋坐落在一片竹林中,虽土房旧瓦,上了些年岁,却还能遮风挡雨。
“这原是我祖父留下的老宅,我偶尔回来住几日,家中只有老母一人。”刘捌生推开竹篱,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哎!”屋中传出应答声。
旋即一五旬老妪快步走了出来,“捌生回来了,娘正在做饭呢……”话未说完,却瞥见一年轻貌美女子站在儿子身旁,老妪不由顿住了,愣了几秒,这才开口道:“儿啊,这位姑娘是?……”
“娘,她叫芸娘,是儿于路途所救。”
“哦这样啊,姑娘快请进,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添米做饭,你且坐着歇息。”
芸娘感激不尽:“谢过大娘,小女子讨扰了。”
老妪摆摆手:“嗐,不打扰,你们先歇着,我去做饭。”
刘捌生让芸娘坐着休息,他自去菜园扯了些青菜,又帮母亲烧火。芸娘想要帮忙,却被他拦住:“你身上伤未痊愈,感冒也才好,好生歇着便是。”
芸娘坐在堂屋,看着刘捌生娘俩淘米切菜给她做饭,不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自父母早逝后,已是多年无人这般照料她了。
饭后,刘捌生道:“过几天我去镇上打听一下消息,顺带给你扯些布做衣裳。你这身打扮太显眼了,还是换作本地妇人装束为好。”
芸娘点头谢过,拿出些银两要交与刘捌生,刘捌生不接,说自个儿有钱。芸娘坚持,说不收就走。刘捌生娘俩这才收下。
如此过了旬日,芸娘伤势渐愈,也慢慢适应了乡间生活。她换上当地妇女的蓝印花布衣裳,把脸抹黑了些,每日帮着扫地做饭,洗洗刷刷倒也清闲自在。
刘捌生时常进山打猎,到镇上赶集卖了换取银钱,他知芸娘出身戏班,自幼喜欢唱戏,特地从镇上买了一把月琴,供她闲时谈唱一曲。
这日,刘捌生从县上回来,面色凝重:“小刀帮的人追到云潭城了,仍在打探你的消息。”
芸娘心中一紧:“那可如何是好,江西去不得,蒲关又回不去,我怎不能一辈子拖累刘大哥你吧?”
刘捌生沉吟片刻:“怎么是拖累呢,芸娘莫要再如此说了,不过如今这样也终非长久之计,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刘大哥请讲。”
“若是姑娘不嫌弃,可对外称是我从外地娶回的媳妇。乡下人朴实,不会多问来历。如此既可掩人耳目,也可得个安身立命之所。”
芸娘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刘捌生忙道:“姑娘莫要误会,我绝非乘人之危。这只是权宜之计,你若不愿,我们再想他法便是。”
芸娘垂首良久。这些时日相处,她知刘捌生是个正人君子,且对自己几次救命之恩,说实话其实她心里也已对他暗生情愫。如今乱世飘零,自己残花败柳之身能得如此归宿,已是万幸。
“刘大哥侠义心肠,芸娘感激不尽。”她轻声道,“若大哥不嫌弃芸娘曾是戏子,又身负命案,我……我愿意。”
刘捌生喜出望外:“姑娘说哪里话,我敬你贞烈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
刘捌生把此事和母亲说了,刘母也很高兴,儿子二十好几了若不是家贫他又常年在外押船谋生,早就该娶妻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芸娘知书达礼家务活样样会干人还长得俊,得此儿媳,刘母心中欢喜不已。于是择了个良辰吉日,请来几位乡邻作证,为二人简单办了婚事。芸娘从此改名刘苏氏,成了刘捌生的堂客。云潭方言,老婆、妻子之意)
婚后,刘捌生不再外出,除了打猎,还向白石铺大地主马家佃了几亩水田耕种。闲时上山打猎,平时耕田劳作,芸娘则在家纺麻织布,操持家务。
她本是苦出身,这些活计一学就会。每日清晨,她为丈夫准备好饭食,送他下田;自己则在家织布洗刷,帮着婆婆一起干活。傍晚时分再到田间地头接丈夫回家,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日子虽清贫,却也过得甚是温馨。
乡邻们只道刘捌生从外地娶回个漂亮媳妇,个个夸他好福气。芸娘温婉贤淑,与左邻右舍相处融洽,渐渐无人再问她的来历。
转眼月末,这日刘捌生进城卖山货,带回一个消息:“听说长沙邱提督调任外省了,仇三丁的案子也没人再追究了,芸娘,咱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芸娘喜极而泣,压在她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
当晚,她特地烫了壶米酒,炒了几个小菜。油灯下,她举杯对丈夫道:“这些时日,芸娘落难多亏相公搭救,无以为报,唯有相伴终生。”
刘捌生握住她的手:“能娶你为妻,是我刘捌生三生有幸,哦不,是八生有福。”
“哈哈,哈哈哈!”夫妻二人和刘母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