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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九夫子(1 / 1)

晨曦初透,许昌其便醒了。他躺在雕花木床上,望着顶棚上几道蛛丝在微光中摇曳,竟有些恍惚。十二年了,自二十四岁那年首次赴省城赶考起,已经整整过去十二年了。之前八次落第,岁月蹉跎,年届不惑,他快要活成了乡人口中的“兰关范进”。然他却自觉尚不如范进,毕竟范进二十岁就考了秀才,还得胡屠户赏识把女儿嫁与了家贫的他,只是此后范进参加乡试接连考了三十四年,二十馀次落榜,最终在五十四岁时中举。市井更有人调侃闲言说许夫子长年科考不中,会否是因为他的岳丈不是屠户?有乡人调侃他莫若休妻去娶镇上巴屠夫之女为妻改运,旁人打岔这出的什么馊主意,汝岂不知巴屠夫之女早已嫁人?亦有好事乡人建言许夫子岳丈改行去学杀猪,遭了一顿臭骂……凡此种种调侃,真是搞笑又叫人无奈。

而今自己第九次应考终于中了秀才,总算是一扫多年郁闷,扬眉吐气了。那些让人难堪又无奈的调侃笑言,变成了昨日自己归来时的恭维之语。

读书之人,你没功名时,莫说亲戚嫌你,狗都瞧不起你朝你吠叫。当你考取了功名,亲与不亲都恭维你,连狗都围着你摇尾巴。哎,世态炎凉,古人诚不我欺,许昌其心下暗叹一声。

窗外鸟鸣啁啾,他起床洗漱,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镜中人已非少年,眼角现了细纹,鬓间夹了几许银丝,面上多了风霜,唯有一双眼神仍然清亮。

“夫子今日气色甚好。”堂客甘翠兰端来粥菜,摆桌布筷,压不住的眉眼含笑。这些年来,她织布缝补,伺奉他读书赴考,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许昌其点点头,“堂客你辛苦了,我今日要去学堂授课。”

匆匆用了早饭,许昌其提起书匣渡河往兰关义学堂赶去。

兰关镇不大,一条沿河主街贯穿东西,南临兰水河,有六七个码头,麻石街道两旁店铺商肆林立。许昌其走在斑驳的石板路上,不时有街坊熟人拱手道贺。

“哎呀这不许秀才嘛,恭喜恭喜!”

“昌其兄总算高中了,可喜可贺呀!”

“许夫子,哦不,今日该叫你许秀才了!恭喜!”

“许兄九试登榜,锲而不舍,此心恒一,殊为可敬!”

“嗟乎!许秀才今日大显年轻,堪比春风得意之少年哉,何不纳一房小妾,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哉!”有相熟之人模仿许昌其平日知乎者也的言语习惯,既恭维又不乏调侃道。

道路之人闻之莫不开怀畅笑,一时间欢乐快活的气息飘散在兰关街头的晨光艳阳中。

今日的空气好甜。

许昌其含笑一一还礼,心中欢喜快慰,从未有过的感觉,直感觉呼吸了快四十年的兰关空气竟然如此的鲜甜。奇哉怪也。

这小镇上的人,大多看着他一次次落榜,又一次次赴考,如今见他终于得中,还是有很多朴素的乡亲街坊真心的为他高兴。

义学堂在镇东偏北的笔架山上,是由迁族之氏破旧祠堂改建而成,山门前两株老樟树郁郁葱葱,冠盖垂荫十馀丈。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蒙童和少年的读书声。许昌其整了整衣冠,迈步而进。

“夫子来了!”不知哪个眼尖学童瞧见了隔老远就喊了一声,顿时书堂内鸦雀无声。待得许昌其走到门口,十数个蒙童齐刷刷站起来,恭躬敬敬作揖:“恭贺夫子高中秀才!”

许昌其愣在当场,瞧见众学童后面站着山长欧阳攻玉和学堂几位同事,个个都面带笑容的看着他。

欧阳山长上前拱手:“昌其兄,今朝你可给我们兰关义学堂长脸了。镇上这次中了四个秀才,竟有两个出自我们学堂!我已吩咐厨房今日午餐加菜,中午咱们先小庆一番。”

许昌其忙还礼:“山长过誉了,昌其惭愧,十二年九考方才得中,实在算不得光彩,当不得庆贺。”

“非也!”欧阳攻玉连连摇头,“屡败屡战,方显读书人本色。这份恒心毅力,正该是学童们的榜样。”

旁边几位同事亦纷纷附和欧阳山长,皆言此乃学堂喜事,该当庆贺。许昌其推辞不过,只好依了。

上午授课时,许昌其发现学童们格外认真。课后,几个年长些的学童围上来,童言无忌的问他是如何坚持九次赴考的。

“夫子,我爹说考不上就该回家种地,您为什么考了这么多次还不放弃?”一个胖墩墩的学童问道。

许昌其摸摸孩子的头,微笑道:“读书不只是为了功名,更是明理修身。况且,若真心想做一件事,便不该轻易放弃。”

“哦”,学童们似懂非懂。叽叽喳喳,围着许昌其问东问西,许昌其脸上笑呵呵,乐在其中。

午间用饭时,欧阳山长果然让厨房加了菜,还特意温了一壶绍兴黄酒,几位塾师举杯向许昌其和另一名也是本次府试考中秀才名叫宋元秋的同事道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知乎者也,满室生欢,好不快哉。

下午未时刚过,镇公所文书何文奇便来了学堂,红光满面地拱手:“许夫子,宋夫子,恭喜二位!今番为我兰关长脸了,陶镇长和商会马会长还有众位乡绅贤达已在兰湘楼设宴,今晚特为你们四位新进秀才庆贺,欧阳山长和各位夫子也请务必赏光。”

欧阳攻玉揖手笑道:“何大人辛苦!咱们义学堂出了两位秀才,承蒙镇长和列位乡贤名达赏脸,陶镇长又是今年新到兰关履职,我等岂能不识抬举岂有不参加之理?”

“快哉!然也!欧阳山长果然洞明知理。好,那咱们今晚便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下午辛时末,学堂课罢,许昌其回家换了身稍新的靛青长衫。甘翠兰替他重新梳了头,轻声说:“晚上少饮些酒,莫失了体统。”

“我省得。”许昌其点头,心中却有些忐忑。这般场面,他三十多年来从未经历过。既欣喜又紧张,比九次应试还要紧张,因为没经历过。

兰湘楼是兰关街上最大的酒家,矗立在兰、湘两水交汇口北岸的芙蓉塘畔。一面面江,可观两江交汇之景;一面临塘,可赏青红荷叶莲花之美。两层木楼,飞檐翘角,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喜气盈门。许昌其到时,楼下已聚了不少人。见他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九夫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引起一阵善意的笑声。许昌其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这外号,怕是甩不脱了。

楼上雅座已布置妥当,三张大桌排开,正中一桌坐着陶镇长、马会长和几位乡绅贤达。见许昌其上来,陶镇长马会长等人起身相迎,哈哈笑道:“咱们的九夫子到了,快请上座!”

许昌其拱手还礼,被引到主桌坐下。不多时,另外两位新秀才也到了——一个是年仅十九的杜明远,妆束得体英气勃勃;另一位是二十七岁的崔平度,手持一把折扇显得沉静稳重。他们都是在兰关义学堂读过书的,本是许昌其的后辈,而今却互称同年。

欧阳山长、宋元秋和学堂的几位夫子也陆续到来,各自落座。宋元秋是蒲关县西乡淦田镇山霞村人,少时在朱亭龙潭书院读书,父亡后家贫,科考之路难以为继。他与欧阳山长是表亲,幸得老表照拂,聘他到兰关义学堂当塾师,科考之途得以为继。

陶镇长起身举杯,全场静了下来。

“诸位乡贤俊彦,今日兰湘楼蓬荜生辉,为我们兰关镇三位新晋秀才庆贺!特别是许昌其夫子,九次赴考,终得高中,这份毅力恒心,实为我辈楷模!来,共饮此杯,祝贺三位秀才前程似锦,来年乡试再创佳绩!”

众人举杯共饮,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陶镇长名陶近山,出自云潭县城陶氏,据传是晋陶侃一族之后人,和陶渊明是本家,陶氏世居云潭,乃是当地有名的望族。陶近山年长许夫子一岁,他三十岁时中举,乃是道光二十五年的乡试举人,此后三次赴京会试,皆落榜,便不再应试。以举人身份候缺,去岁底兰关镇长被贬,他家族使了关系才得以补缺兰关镇长一职,今年春节刚来兰关,履新尚不到半年。

兰湘楼的特色,每桌皆摆三种陈年经酿美酒,一曰兰关老曲,一曰云潭大曲,一曰蒲关春,口味各不相同,饮者各凭喜好自取。兰关老曲醇厚而绵,为年长者所喜;云潭大曲劲大而烈,为青壮者所喜;蒲关春则劲软而柔,为老弱妇孺所爱,亦为不胜酒力的读书人所喜。许昌其宋元秋杜明远崔平度四位新进秀才,喝的都是蒲关春。

四位新秀才齐齐举杯敬陶镇长和在坐各位乡贤,无不畅快饮了。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兰湘楼呈上了特色菜肴:红烧肘子色泽红亮,清蒸鲈鱼鲜嫩可口,辣炒脚鱼香辣馋人,兰关豆腐外酥里嫩,时蔬小炒青翠欲滴。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然。(脚鱼,兰关方言,就是甲鱼、团鱼、鳖)

马会长马有财捻须笑道:“许夫子兄九年不辍,今番高中可有什么心得分享一二?”

许昌其放下筷子,略一思索,道:“哪有什么秘诀,不过是笃信‘功不唐捐’四字罢了。每次落榜归来,也曾灰心丧气。但看见学堂里那些渴求知识的眼睛,读到自己尚未领悟的经文,便又振作起来。读书本就不是为了功名,功名只是附带之物罢了。”

欧阳山长点头称是:“昌其兄这话在理。教书数年,我见他总是最早到学堂,最晚离去。学生的课业批改得一丝不苟,自己的功课也从不荒废。这般持之以恒,中秀才只是迟早的事,中举人也不远了。”

杜明远起身敬酒:“许夫子不仅是学生的老师,更是学生的榜样。在学堂时,便常听夫子教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今见夫子身体力行,学生更加敬佩。”

崔平度也举杯敬道:“正是。我只考了三次便觉艰难一度想要放弃,想到许夫子九次不辍,这份坚持又鼓舞了我再次应考,不想这回却中了。说起来,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便是许夫子。”

许昌其连连摆手:“二位贤弟言重了。读书人本该如此,至于我,不值一提。”

陶镇长笑道:“昌其兄不必过谦。你这‘九夫子’的名号,今日从兰关传出,将来必成历史佳话。”说罢,众人又是举杯欢笑。

席间,乡绅们谈起镇上的事务,自然说到义学堂的发展。马会长当即表示,商会愿出资为学堂添置新书和文墨用品;另一位乡绅答应捐资修缮学舍……庆贺新秀才的酒宴,竟成了公益之会。许昌其心中欢喜,觉得这比中秀才本身更值得高兴。

月上柳梢头,宴席方散。许昌其略有醉意,辞了众人,独自沿着街道漫步而行。夜风拂面,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熏熏然步履飘飘。

“九夫子留步!”

许昌其回头,见是何文奇提着灯笼追来。

“何文书有什么事吗?”何文奇笑道:“适才宴上人多,不便多说。家中小儿明年也要开蒙了,想请许夫子收下这个学生。”许昌其点头:“这是自然,义学堂本就为镇上孩童而设。”

何文奇却道:“不只是为此。今日见九夫子宠辱不惊,风云淡定,方知读书人真风骨。若小儿能学得夫子三分恒心毅力,便受用无穷了。”

许昌其心中感动,道:“文奇兄过誉了。教书育人,本是份内之事。”

唤起船家渡河回到家中,甘氏还未睡,在灯下做着针线活。见丈夫回来,忙起身端来醒酒汤。

“宴上可曾有人难堪你?”她轻声问。许昌其接过汤碗,摇头:“大家都很好,没有难堪人。马会长答应为学堂添新书,魏乡绅要捐资修学舍,黎乡绅要捐钱谷……”

甘氏不由失笑出声:“我是问你可好?”

许昌其愣了愣,也笑了:“我好,从未这般好过。”

喝了醒酒汤,许昌其走到书案前。案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学生的课业,等待批改。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看着孩童稚嫩却认真的字迹,心中涌起一股欣慰。

甘翠兰走过来,轻声道:“明日再批吧,今日你饮了酒,夜深了早点歇息。”

许昌其摇头:“今日事今日毕,多年未变,中了秀才也不能变。”

他提起笔,蘸了墨,在学童的作业上仔细批注。烛光摇曳,映着他专注的面容。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洒在兰水河两岸的青瓦白墙上,宁静而安详。

许昌其批完最后一本作业,搁下毛笔,长舒了一口气。回首十二年科考路,虽坎坷却无悔。功名不过是新的起点,教书育人才是根本。他想起来日还要给学生讲“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道理,不禁微微一笑。

这“九夫子”的名号,他打算坦然接受。毕竟,九次赴考的经历,或许比一纸秀才文凭,更能告诉学子们何为坚持。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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