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的湘水,在六月初的阳光底下泛着粼粼波光。一艘乌篷船缓缓驶离了兰关镇李公庙码头,向着省城长沙方向驶去。船上载着十馀名本次府试赴考的兰关试子,以及他们沉甸甸的期望。
许昌其坐在船尾,看着兰关镇渐渐变远变小,最终隐没在江岸的绿树荫里。三十六岁的他,这是第九次踏上这条府试赶考之路。船家自然是认得他,上船时隔老远就朝他打招呼:“许夫子又去赶考了,这回必然高中了哈。”
这话说得许昌其颇有些不自在,他不知做何回答,窘迫之馀只好微微颔首,一径走到船尾,便将目光投向了江面
众人别过送行的镇公所官吏、家人和街坊们,船出发了,从兰水拐入湘水后,船头几个年轻试子们高声谈笑着,意气风发,仿佛功名已然在握。他们中最年少的不过十六七岁,脸上尚未脱尽稚气,却已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
“诸位同年,此次府试,必是‘学而优则仕’之题无疑!”一个青衫少年侃侃而谈,“我研读了近十年来府试题录,发现每三年必有一次出自《论语》此章……”
许昌其闻言微微一笑。他当年何尝不是如此,试图从往届试题中找出规律,结果八次皆空。科举之道,哪有甚么定数可言。
“许夫子参加府试多次,想来是最有经验的,不知有何高见?”忽然有人向他发问。
正自思绪如江水奔流的许昌其抬眼看过来,见是兰关镇上李家的公子李文萃。这少年曾在兰关义学堂读过两年书,后来家里嫌义学堂没有名气,便转而送他去了云潭县城的昭潭书院。
“文章本无体,贵在合题意。”碍于礼貌,许昌其不得不回应,略略一忖后他温言回道,“这位李小兄弟,愚以为猜题不如读书,读书不如明理哉。”
少年们显然对这老生常谈之调不感兴趣,暗暗撇嘴之后又自顾自讨论起来。唯有一个面色略显苍白的瘦削书生默默坐到许昌其身旁,低声道:“许夫子,我这是第三次参考了,前两次皆因紧张而发挥失常,不知可有法子静心?”
许昌其识得这少年书生,乃是叫作唐今春,只见他手指微微发抖,确实是颇为焦虑紧张,不禁想起自己第三次赴考时的情形。那回他夜不能寐,进入考棚后头脑昏沉,文章写得一塌糊涂。
“唐小友可知为何船行江中而能稳?”许昌其不答却反问道。
少年茫然摇头。
“因船有压舱石。人心亦需压舱之物,不为风浪所倾。”许昌其缓缓道,“你只当科举是试金石,却不知它更是磨刀石。中与不中,学问总归是自己的。我前几次也如你一样,紧张忧虑,后来就习惯了,明白了紧张也没用。。”
少年若有所悟,神色稍安。
晌午时分,船家升起小灶,为众人煮面。面条粗粝,只撒了些盐和葱花,就着咸菜猫鱼,试子们却吃得津津有味。许昌其却无甚胃口,只略尝了几口便放下碗筷。
江风渐起,吹动他几缕微白的鬓发。考了十二年八次了,他在这条水路上已往返了十六回。每一次去时都怀揣希望,归时却满载失望。妻子甘氏最初还到码头来迎他,后来便不再来了。她不想见他落第后的颓唐模样,还有乡邻们的背后嘲讽。
“许先生这次必能高中。”李文萃拿着本书走到船尾,语气诚恳,“我爹说,许夫子学问是极好的,之前只是差了些运气,时运未到,而今九极运来自是能中的。”
“借李小兄弟吉言,我也希望如此啊。九九归一,我就怕一切又要重来,唉。”许昌其苦笑,兰关镇上人多是这般说,表面是安慰,实则藏着怜悯或看火功(兰水一带俚语,看火功就是看笑话的意思)。就连学堂里的蒙童,有时也会好奇地问:“夫子这般有学问,为何不是秀才?”
他无法向孩童解释,科举不只是学问的较量,更是社会关系、财力、心性、时运乃至身体的考验。他亲眼见过才学出众的试子因考场一病而功亏一篑,也见过资质平平者因合了考官眼缘而上榜。
许昌其长叹了一声,李文萃不知再说些什么,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各自看书看山水。
行了一阵,船只驶入象石滩河湾处。湘水在一座赭色岩石山涯下流过,此处山回水转形成一大涡漩险滩。山水相接处更突兀独立耸出一巨石如大象垂首汲水,长鼻探入江中,脊背隆起,苍苔斑驳的形体酷似大象,故而称为象石。此处洄水河滩便叫做象石滩,乃是千里湘江水流最是湍急的河段之一。船行至此须得万分小心,回旋的水浪拍打船身,船体摇晃不已。几个年轻书生面色发白,紧抓住船帮。许昌其却安坐如常——十二年颠簸,他早已习惯。
“看!岸上有丧葬队伍!”忽然有人指着江岸叫道。
众人望去,果见一支出殡队伍沿江而行,白衣素缟,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书生们纷纷避目,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唯有许昌其静静看着,忽然吟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死有命,功名在天,又何须忌讳哉。”
他这番话仿佛有镇定之力,船舱内气氛缓和下来。
那个瘦削书生唐今春好奇地问:“许夫子信命乎?”
“呵,吾信也不信。”
许昌其目光悠远,“信的是努力未必有果,不信的是不努力必无果。八次落第,令吾明白了一个道理:尽人事,听天命。”
日影西斜,船过昭山,驶过兴马洲、鹅洲,便远远望见猴子石了。猴子石,亦如兰关镇象石一样,是一块猴子状的巨石,孤零零的杵在湘水河中,与右岸山体在水下相连。看到猴子石,便知到长沙了。
暮色四合时,船泊在杜甫江阁前面的水西门码头(此杜甫江阁并非后世之杜甫江阁,乃是一座相传杜甫曾夜宿过的江阁)。试子们进城自寻落脚客栈,船家舶船做饭。这一趟兰关试子们雇了来回,他要在此等侯三四天,待试子们考完放榜后再载他们回返兰关。
由于后天才开考,许昌其为了节省一天住店钱,和船家打了商量,想在船上住一宿,有钱赚还有人相陪,船家自然乐意。
夜幕吃罢晚饭,许昌其在杜甫江阁左近转悠了一阵后便返回船舱内温书,朗朗读书声随江风飘散。油灯下,他翻阅着《孟子》,这些文本他早已烂熟于心,此刻读来却不是为备考,而是求一份心安。
“许夫子还不歇息?”船家过来添灯油,随口问道。
“吉师傅行船多少年了?”许昌其放下书本,和吉姓船家聊起天来。
“整整四十年喽!从十四岁起我就在这湘江上讨生活了。”
“那可真是有蛮久了,吉师傅可曾厌倦?”
“厌倦?”船家吉师傅笑了,“江水日日相似,却日日不同。你看那岸上灯火,每夜都有明灭;看这天上星辰,四季都有轮转,哪会厌倦呢?”
闻言,许昌其心中一动。不想这操舟泛浆之劳苦老叟竟能说出如此诗意哲理之言,殊为难得。是啊,他九次赴考,每次看似相同,实则心境都在变化。从最初的急切到后来的焦虑,再到如今的平静,科举之路早已不仅是功名之途,更是修心之道。
次日清晨,就着江水梳洗罢,许昌其进了省城,踅摸着来到贡院考场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应考的试子。很多人面露紧张神色,有人反复检查文具,有人还在摇头晃脑背诵经书,有人静坐发呆,也有人闭目养神。
“许夫子!”许昌其正自顾盼间,忽闻有人唤他。
回头见是朱秀才朱春华,那个四年前府试考取秀才后便在云潭县衙做事的兰关兰桥乡双桥埠村老乡。他身着绸衫,手摇折扇,与周围寒素书生形成鲜明对比。
“果真是许夫子!”朱秀才笑道,“我道今年必定还能见到你,,这是第九次了吧,想来这次许兄必能高中咯。”
许昌其淡淡点头:“朱兄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朱秀才声音略显提高,“我只是来省城办差,听说今年府试人数又增,想着必定能遇见一些个兰关老乡,刚才远观背影似是许兄你,这才唤了一声。许兄这份恒心,当真令人佩服啊。”
几个路过书生闻言窃笑。许昌其面不改色,只道:“恒心不敢当,只是笨鸟迟飞,勤以补拙而已。”
朱秀才讨了个没趣,又寒喧几句便告辞别过。许昌其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无波无澜。九年磨砺,他早已学会不因讥讽而动怒,不因怜悯而自卑。
看罢考场,许昌其去寻客栈,他特意选了一处僻静小巷里的客栈。掌柜见他是个年长书生,了然道:“先生选择我家是没错的,小店虽简素,却胜在清静,适合温书。”
许昌其看过,要了二楼一间小房。安顿妥当后,他取出笔墨,从容润笔研墨。不同于年轻时的临阵磨枪,他现在更重养精蓄锐。
傍晚时分,他信步走出客栈,乘船朝岳麓书院方向行去。十二年八次落第,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每次赴考都能在省城拜谒名家书院,与各地学子交流学问。这些见识,是困守乡野难以获得的。
书院古木参天,碑廊幽深。许昌其拾级而上漫步其间,忽听有人争论经义,不禁驻足细听。
“朱子注‘格物致知’,言即物而穷其理,但阳明先生谓‘心即理’,岂非矛盾?”一个年轻声音说道。
“非也!”另一人答,“朱子言穷理之方,阳明言理之本源,实则殊途同归……”
许昌其顿足在旁听了一会,忍不住插话道:“二位仁兄高见。然则读书当如蜜蜂采蜜,百花皆取,自成滋味,何必拘泥于朱王异同哉?”
两书生回头,见是个鬓发微白的中年书生,初时有些不屑,但细思他的话,又觉有理,便拱手请教。
许昌其也不推辞,将自己多年研读心得娓娓道来。他八次落第,教程为生,反而得以博览群书,不为一派一家所囿。此刻说来,见解独到,令两书生肃然起敬。
“先生高见!不知尊姓大名?”年长些的书生问道。
“鄙姓许,名昌其,云潭县兰关镇人氏。”
两书生对视一眼,显然未曾听过这名字。许昌其也不介意,拱手告辞。
回到客栈,他遇见了昨日同船的两个书生。李文萃兴奋地告诉他:“许夫子,方才我们打听到,今年主考官是张之洞张大人,听说他最喜经世致用之文。”
许昌其点点头。这消息他早已知道,八次赴考,他早已学会提前打探考官喜好。但经历多了,他反而明白,迎合他人不如坚持自己。文章贵在真诚,而非投其所好。
考前之夜,不同于初试学子,许昌其睡得很是安稳。不同于前八次的辗转反侧,这次他几乎倒头便睡,一觉到天明。
次日清晨,考场外已是人山人海。许昌其排队等侯时,忽见那同船而来的瘦弱书生唐今春面色发白,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唐小友,”许昌其上前扶住他,“深呼吸,静心凝神。”
唐今春颤声道:“许夫子,我、我心中好紧张好害怕……若再不中,家父定不让我再考了……”
许昌其拍拍他肩膀:“你只当今日是来与古人对话,将平日所学尽情展现。中与不中,自有天命。”
这时入场验身唱名开始,队伍缓缓向前移动。进得考场,找到自己的考棚号舍。这狭小空间他再熟悉不过——一板一凳,一盏油灯,这就是决定读书人命运的地方。
开考锣响后,试卷发了下来,展开一看,考题是《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许昌其微微一怔——这题目他做过,在第三次府试时。那年他自觉文章锦绣,却仍名落孙山。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八次落第的酸楚刹那间齐上心头。第一次落榜时的羞愧,第三次时的困惑,第五次时的自我怀疑,上一次几乎绝望……他的手开始发抖,墨点污了草纸。
“坚其志,苦其心……”他深吸一口气默念数次,强压下心中波澜。二十多年苦读,不为别的,只为证明自己并非庸才,只为那一点读书人的尊严。
思绪渐定,他开始破题。笔走龙蛇,文思泉涌。不同于年轻时的华丽辞藻,这次他写得平实恳切。三十六载人生,八次落第,他对于“惑”、“忧”、“惧”的理解,远比那些少年人深刻得多。
“智者非不惑,乃惑而能解也;仁者非不忧,乃忧而能安也;勇者非不惧,乃惧而能持也……”。他写下这几句话时,想到的是自己十几年科考路,多少次困惑迷罔,忧愁困苦,畏惧人言,却仍坚持至如今。
日头落幕时,文章已成。许昌其仔细誊写,笔笔工整。走出考场时,最后一缕夕阳馀辉,将长沙城喧染出一层金色。他长舒一口气——无论结果如何,他终于完成了第九次府试。
考场外许多试子们聚在一起讨论试题,或喜或忧。许昌其却默默走向江边,十几年的赶考磨砺,早已磨去了他的急功近利之心,他平静的踱步江边,看落日馀晖洒在湘水之上,粼粼波光,如同铺了一江碎金。
三日后发榜,客栈里试子们急惶惶赶早去看榜。李文萃坐立不安,唐今文则一夜未曾睡着,顶着个熊猫眼哈欠连天。许昌其却慢条斯理地整理行囊,无论中与不中,今日都要返乡了。
“许夫子不去看榜?”唐今春问。
“去,稍迟点待人群散了些再去。”许昌其道。他经历过太多次挤在人群中,从榜首找到榜尾却不见自己名字的滋味,那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日上三竿时,他才缓步走向贡院发榜处。大红榜前仍围着不少人,有欣喜若狂的,有黯然神伤的,有啜泣垂泪的,有互相恭贺的,榜前人生百态,不一而足。许昌其在人群后面远远站着,等大多数人散去,才走近榜前。
他从榜尾看起——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受打击的次数太多了,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往上看。
看到中间时,他一下子愣住了。
那里清清楚楚写着:许昌其,云潭县兰关试子。
他眨了眨眼,又擦了一遍眼睛,再看了一遍。没错,确是自己的名字无疑。
许昌其呆呆立在榜前,足足一刻钟动弹不得。十几年的期盼终成现实,竟让人全身肌肉发紧不知所措。过往的辛酸刹那间涌上心头,他鼻尖一酸,慌忙仰头看天。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背后传来高喊声:“许夫子中了!快看,许夫子中了!”
李文萃飞奔而来,抓住他的手臂摇晃:“许夫子你中了,还是第十九名哎,恭喜啊!”
许昌其这才回过神来,眼框发热发酸。二十多年寒窗,八次落第,所有的坚持与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回客栈的路上,相熟之人纷纷向他道贺。客栈掌柜听说许夫子中榜,特意免了他的房钱。许昌其推辞不过,只好谢过。
次日返程,湘江上风和日丽。许昌其这回站在船头,看两岸青山相对,云卷云舒,心恍惚兮若神游。同船落榜的试子们纷纷向他们几个中榜的请教科考心得,他只淡然道:“无他,唯吾考的次数多手熟尔。”
众人捧腹大笑,一时间满船笑声在江面上回荡。
船近兰关,远远望见李公庙码头上聚着不少人。许昌其初时不以为意,待船靠岸,才见乡邻们纷纷上前道贺——官府消息先一步早已传讯到兰关了。
甘氏甘翠兰站在人群最前面,眼中含泪。十多年等待,无数辛酸,尽在不言中。
“真的中了?”她声音颤斗,虽早已得知镇公所官方消息,但未见丈夫之前未经丈夫亲口回答,她犹自不敢相信。
“中了。”许昌其从怀中取出中榜官凭,“第九次,终于中了。”
当晚,许昌其独坐书房,取出九年来写的文章稿纸,竟堆了半墙之高。他展开一张新纸,研墨润笔,沉思片刻,写下:
“九年湘水往来频,墨干笔秃志未泯。白首不负青灯苦,春风终度玉门人。”
写罢,他长舒一口气。秀才只是起点,前方还有乡试、会试。但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还得往前走下去。
窗外月明星稀,江风送爽。许昌其吹熄油灯,安然入睡。明日学堂里,蒙童们将会看到一位秀才先生了。这夏夜的蝉鸣月色,一如十二年前他第一次赴考那夜。只是今夜,月光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