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得甚是冷清。
马吉运今年十八了,可以成家了,去年长毛兰关之乱后,马会长夫妇俩本以为儿子回不来了,却天可怜见祖宗保佑,失而复得。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之后,老两口害怕以后儿子再遭遇什么不好,便想着早点给他娶媳妇留个后,于是便央人给自家儿子说媒,奈何马吉运不乐意,无论父母怎么劝说横竖就是不同意。
知子莫若母。马夫人谭腊梅心知儿子定然是心里念想着儿时那青梅竹马,五总龙记棉麻布行家的小姐龙素兰,可龙家和马家六七年前因为生意上的事情闹了矛盾,龙记布行龙行甲龙老板也没有添加兰关商会,原因就是马有财当了会长,龙行甲不愿意看见他。即使在路上对面相碰了,就算马有财有意打招呼,龙行甲也会把脸转向一边,视如不见吐口痰转身就走。两家自此再无来往,十一二岁的两家儿女原先玩得好好的,从那之后便也分开了。
儿子不愿意,马有财夫妇也不敢勉强,儿子遭此劫难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身体残缺难免心情不好,做父母的本就心有自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儿子,又怎敢忍心去勉强儿子呢。
正月初十,镇公所贴出告示:为庆贺李公庙重修落成,特延请蒲关县庆和班于正月十三至十五连唱三天大戏,敬神祈福,全镇普天同庆元宵佳节。
元宵前夕,谭腊梅来到儿子马吉运房中,“运儿,明日李公庙迎神赛会祈福唱戏,热闹倒了,你跟为娘一起也去瞧瞧呗,整日憋在家里也不是个事,看看戏转一转心情都好些。”
马吉运本想拒绝,但看见母亲眼中的恳求,终是点了点头。
正月十三,上灯时分,李公庙前人声鼎沸。修补后的庙宇虽然说不上金碧辉煌,倒也给人焕然一新之感,庙檐下挂满了红灯笼,戏台上锣鼓喧天,台下已是挤满了黑压压一片人头。
进庙后,爹娘和街坊熟人们打招呼寒喧,马吉运在人群外围,一棵老槐树下站定。今日他穿着深色长衫,空袖管仔细塞进衣袋里,远看倒也不甚显眼。
锣鼓声忽然激昂起来,戏开场了。台下不时爆出叫好声,人群向前涌去,马吉运反而又退后几步。
“马少爷,看戏呐。”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马吉运忙回头一看,“哎,七叔呀,您也来看戏哈。”
来者是子车英,他带着堂客段木兰和儿子子车武过来看戏,刚进来李公庙便看见了马吉运,便唤了他一声。马吉运年前回来第二天,子车武听闻消息,当天便领着儿子去看了他。八年前马少爷跳下码头救起了坠河的子车武,他对儿子的救命之恩,子车英不敢忘,也让儿子终生不忘。
“七婶好!”马吉运又朝段木兰打了声招呼,段木兰笑着微微欠了欠身。
子车武很活泼,叫了一声马少爷好,眼瞅见前面人群中有相熟的玩伴便一摆手跑了过去,子车英夫妇俩和马吉运寒喧两句后便也找地儿看戏去了。
马吉运怕再碰到熟人,便又走到庙中院墙角落一棵樟树的阴影里,此处不打眼,他安心的观瞧起来。前面台上正唱着《金印记》,他不喜欢。于是便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游移,打量了一阵,忽然定在了左前方人群中一处。
那儿站着几位女眷,为首的小姐身披翠绿斗篷,云鬓斜簪一支玉簪,正自仰头看戏。侧脸线条柔美,鼻梁挺直,唇瓣如樱。她身旁站着两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后头还有个中年妇人,似是她姆妈或姨娘。
再三仔细看了几眼,马吉运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来。
龙素兰,这小姐是龙素兰!他们曾是儿时玩伴,一起在兰水河边玩耍,在八总芙蓉塘追过蝴蝶,在关帝庙伏波庙拜过菩萨许过愿……。龙家在五总经营着一间棉麻布行,还开设了织布作坊,龙家家境殷实,虽略有不如马家,但在兰关街上也是排得上号的。马吉运十二岁那年,两家因生意上的事交恶,从此便断了往来,他和龙素兰也没了联系。
几年不见,原先的小丫头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比小时候更漂亮了,马吉运心跳的快了起来。
看着少年时自己心中的白月光,马吉运不自觉地想向她靠拢,他朝前挪了几步,旋即又缩回了樟树下。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左袖,喉头发干发涩。他自卑了,自惭形秽。
此刻,戏台上正演到精彩处,小生与旦角执手相看,唱腔凄婉动人。龙素兰似乎也被剧情吸引,微微前倾身子。发簪上的流苏随之轻摇,在灯笼光映照下漾出柔和的光晕。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迷人”。马吉运看得呆了,竟忘了身在何处。直到一阵风过,吹起他空荡的袖管,他才猛然惊醒,急忙将衣袖藏好,转身欲走。
恰在此时,龙素兰转过头来,刚好看见往外走的马吉运。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马吉运看见她眼中先是惊讶,继而闪过一丝惊慌,最后归于平静。她很快转回头去,继续看戏,仿佛从未见过他一般。
马吉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象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也不管爹和娘了,他快步离开李公庙,还不想回家的他拐进一旁的小巷,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呼呼喘着气。
巷外戏乐喧天,巷内冷清孤寂。倚墙呆望夜空良久,马吉运正要悄然离去,忽听得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马少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
马吉运愕然回头,仔细一看,竟是子车武。
“小武,”马吉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子车武五岁那年失足落水,是他跳下河救了他一命。子车武的母亲在龙家麻布作坊接麻纱回家织布,故而他们两家平常有来往。
“哦,我看见你往这头走的。”子车武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绢:“马少爷,这是素兰小姐刚才让我转交给你的。”
“这样啊小武,谢谢你了。”马吉运接过绢帕,手指微颤。展开一看,里头包着一小块芝麻糖,那是他们儿时最爱吃的零嘴儿。绢角上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兰”字。
“素兰小姐她何时给你的?”马吉运问道。
“就在刚才,她身边的丫鬟找到我,说小姐有东西要交给墙角樟树下的马少爷。”子车武道,“我一看是你,就赶紧跟了过来。”
马吉运心中一动:“她还说了什么?”
“素兰姐说,若是马少爷有意,就请尽快找人来说媒。”子车武压低声音,“龙老爷有意将素兰姐许给县城十四总益生泰药材行王老板的次子,说不日王家就要来兰关提亲了。”
马吉运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捏着那方绢帕,心潮澎湃。
“小武,谢谢你。”马吉运从兜里掏出几个铜钱塞给子车武,“你也帮我跑一趟,告诉龙小姐,明日我就请媒人上门。”
“马少爷,你是我救命恩人,给你办事是应该的,这钱我不要。”子车武不肯接马吉运给的钱。
“给你你就拿着,听到没。”马吉运笑斥道,不容子车武拒绝。
子车武只好接了,欢天喜地地跑走了。马吉运则快步回家,心中既喜且忧。
当夜,马吉运辗转难眠。次日一早,他便央母亲请镇上能说会道的媒婆连大妈去龙家给自己提亲。
连大妈面露难色:“马少爷,不是老身推辞,只是你们两家有过节,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怕是难成啊。”
谭腊梅叹气道:“我也知此事难为,但我儿坚持,就劳您走一趟吧。”
连大妈这才应下,整装往龙家去了。
马吉运在家中坐立不安,约莫一个时辰后,连大妈回来了,面色尴尬。
“龙老爷说……”,连大妈支吾道,“说龙小姐已经许了人家,请马少爷另觅良缘。”
马吉运急问:“他可说了许的是哪家?”
“这倒没有明说。”连大妈道,“只说不劳马少爷费心。”
马吉运心中明白,这是龙老爷的推托之词。他谢过连大妈,独自回到房中,取出龙素兰送的绢帕,摩挲良久。
忽听得窗外有石子敲击声,开窗一看,子车武正焦急地等在下面。
“马少爷!”子车武压低声音,“素兰姐让我告诉你,龙老爷确实要将她许给县城王家,提亲的明日就到。素兰姐说……说若是你有心,就再想想法子。”
马吉运心中一紧:“小武,你再帮我一趟,告诉龙小姐,今夜酉时,老地方见。”
子车武应声而去。马吉运则在房中苦思对策。
是夜酉时,马吉运早早来到李公庙后河边的老桃树下。不多时,龙素兰果然来了,只披了件斗篷,未带丫鬟。
“运哥哥,”她一见马吉运便急切道,“父亲铁了心要将我许给王家,说明日就应下亲事,你可有法子?”
马吉运握住她的左手:“素兰,我今日托媒人上门,被你爹回绝了。”
龙素兰眼中含泪:“我知父亲势利,却不想他如此绝情。”她忽然坚定道,“运哥哥,我们走吧,离开兰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吗?”
马吉运震惊地看着她:“私奔?不可,这会毁了你的一生。”
“与你在一起,怎会是毁了?”龙素兰抓住他的右手,“我宁愿与你粗茶淡饭,也不愿嫁与他人锦衣玉食。”
马吉运心中激荡,几乎就要答应。但瞥见自己空荡的右袖,想到渐渐年迈的父母,作为家中独子的他顿时冷静下来:“不可。我不能如此自私。素兰你自幼金枝玉叶,怎受得了流离之苦?况且……况且我连自己都难养活,如何照顾你?”
龙素兰泪如雨下:“那你便眼睁睁看着我嫁与他人?你忘了我们曾经在关帝庙菩萨像前许过的誓言吗?”
马吉运心如刀割,却仍坚定摇头:“素兰我没忘,可我也不能毁你名节呀,明日我亲自去上门求亲,光明正大地求娶。”
“我们两家不睦已多年,父亲绝不会同意的。”
“那便求到他同意为止。”马吉运道,“若实在不成……我,我也……唉!”
闻言龙素兰松开他的手,连退几步,眼中满是失望:“我原以为你与那些迂腐之人不同,没想到……。”言未罢,转身掩面而去。
马吉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拳砸在桃树干上,震落几片残雪。
次日上午,马吉运换上一身整洁衣裳,将空袖管仔细理好,亲自往龙家去了。
龙家宅邸甚是气派,黑漆大门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龙”字灯笼。门房见是马吉运,面露鄙夷:“马少爷有何贵干?”
“我要求见龙世伯。”马吉运镇定道。
门房嗤笑:“老爷今日不见客,尤其是……”目光在他空袖处停留,“……残废之人。”
马吉运面色不变:“就说是为小姐亲事而来,若龙世伯不见,我就在门外一直等。”
门房尤豫片刻,终究还是进去通报了。不多时,回来道:“马少爷,我家老爷让你进去。”
龙家厅堂富丽堂皇,龙老爷龙行甲端坐太师椅上,面色阴沉。
“世伯。”马吉运躬身行礼。
龙老爷冷哼一声,疏远道:“马少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马吉运直起身子,目光坚定:“小侄特来求娶素兰小姐。”
龙老爷嗤笑:“就凭你?一个残废之人,也配得上我龙家的女儿?”
马吉运面色发白,仍强自镇定:“小侄虽失一臂,但学识才干不减。假以时日,必能……”
“必能什么?”龙老爷打断他,“你不必再说了,我龙家与你马家不合,你走吧。”
“世伯,我与素兰自幼相识,情投意合……”
“打住,这等不要脸的话你不要再说了,免得污我女儿清白。”龙老爷拍案而起,“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到你们自己选择?真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实话告诉你,素兰已经许给王家了,聘礼都收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马吉运如遭雷击,愣在当场。这时,屏风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马吉运抬眼望去,只见龙素兰站在屏风后,眼中含泪,微微摇头。
龙老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大怒:“素儿,谁让你出来的?回房去!”
龙素兰咬着嘴唇,看了马吉运最后一眼,转身离去。那眼神中满是无奈与绝望。
马吉运心中剧痛,知道此事已无转圜馀地。他深吸一口气,向龙老爷躬身一礼:“既如此,小侄告辞。祝……祝素兰幸福。”
“不用你祝!”龙老爷冷哼一声,不再看他。
马吉运走出龙家大门,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跟跄着回到家中,一口鲜血喷了出夹,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素兰……”他喃喃道,悲从中来,不由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马吉运躺在床上,母亲正垂泪守在床边。
“运儿,你终于醒了。”谭腊梅喜极而泣,“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吓死娘了。”
马吉运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素兰呢?可有她的消息?”
谭腊梅眼神闪铄:“听说龙小姐……已经应下王家的亲事,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
马吉运闭目转头向内,不再说话。
此后数日,马吉运如同变了一个人。他又不再出门了,整日待在房中,对着龙素兰送的绢帕发呆。
二月伊始,兰关街上都传开了:龙家小姐与县城王家公子的婚期已定,龙家正在大肆置办嫁妆。
马吉运听到消息,反而平静下来。他吩咐子车武送去一封信给龙素兰,却得知龙家看守甚严,连丫鬟都不能随意出入。
婚期前一日,马吉运终于收到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数字:“父命难违,今生无缘,来世再续。”字迹潦草,似是仓促写就。
二月初八,龙家小姐出阁。兰关镇热闹非凡,王家的迎亲队伍排了半条街。马吉运站在自家阁楼上,远远望着那顶大红轿子,心中如刀绞般疼痛。
轿子经过马家宅前时,忽然一阵风起,轿帘被吹开一角。马吉运看见龙素兰身着嫁衣,头盖红巾,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绢——正是他送她的那方。
四目相对,瞬间永恒。龙素兰眼中含泪,微微摇头,随即轿帘落下,再也看不见了。
马吉运站在阁楼上,望着迎亲队伍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角。他取出龙素兰送他的绢帕,轻轻摩挲上面的“兰”字,悄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