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茂山,生在白湖村,长在白湖村。
我爹是个秀才,我哥在府城开著酒楼,说起来也算体面人家。
可我这人,大概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县试还能勉强应付,一到复试就名落孙山。为了我哥两,这不成器的学业,族里没少冤枉钱。
后来,哥留在府城经营他的生意,我跟著心灰意冷的爹回到了这生我养我的村子。这一回来,便是两种人生了。
爹回村不到两年,就把族长的担子撂给了我。他自己呢,办起了私塾,一心要教孩子们科举。
这条路有多难,我比谁都清楚。看著那些本就紧巴巴的乡亲,为了那几本薄薄的启蒙书,为了那点束脩,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我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
多少回,我看著那些娃儿最终也没能读出个名堂,家里却因此更加困顿,真想衝进去对爹喊:別霍霍了!那些书本钱,都快把人逼得活不下去了!可这话,我只敢在心里翻腾,从不敢说出口。
那是爹的念想,是他认为能给这穷山沟带来希望的唯一出路。
直到那年官府征徭役,村里死了人,其中就有秦大柱,思齐他爹。
我硬著头皮去县衙討要抚恤,那些官差满脸不耐,若不是顾忌我爹还有个秀才功名,怕是直接就把我轰出来了。
我磨破了嘴皮子,最终也没能给大柱家要来一个子儿。
那时候,我看著刘兰那哭干了眼泪的模样,看著襁褓里那个瘦小的男娃,心里就觉著,这户人家,怕是完了。
刘兰之前养死了两个孩子,按族里老规矩,要是这个娃再没了,他们家的田就得收归族里,大部分给近亲,剩下的充作族田。
可谁能想到呢?就是那个叫思齐的娃儿,他那股子不同於常人的聪慧劲儿,竟打动了我爹。
爹把他收进了私塾,亲自教导。有了爹的庇护,村里那些閒言碎语总算消停了。
那时候,我也没太当回事,只觉得我们这穷乡僻壤,除非像我爹那样赶上改朝换代运气,否则想出个秀才,难如登天。
然而,那孩子的聪慧,隨著年岁增长,越来越让人心惊。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多关注他,时不时偷偷塞些粮食给他家,藉口总是“今年地肥,收成多了些”。
我知道,这点接济有限,但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思齐六岁那年,爹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我急得团团转,请来的大夫却只摇头,说人是到了岁数,天命如此,油尽灯枯了。
爹反覆发烧,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可即便这样,思齐那孩子依旧每天来求学,而爹呢,只要醒著,竟也强打精神教导他。
我当时心里憋著一股火,觉得这孩子太不懂事,我爹都病成这样了,怎能还来打扰他静养?
我私下里跟爹说了我的不满,爹先是少见地呵斥了我,然后喘著气,的说:
“茂山,爹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过去了。我已经给你哥去了信,让他给思齐在府城找好了学院。到时候,你送他去。
我那个旧木匣子里,是爹这些年省下来,留给他读书的钱。你是族长,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孩子、让咱们全族一条心…你明白。
就让爹…最后再为族里,为他…照亮一点前路吧。人总会死的,让爹死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挺好”
听著爹的话,看著我那曾经也是心高气傲的父亲,如今为了一个孩子,如此殫精竭虑,甚至不惜燃儘自己最后的光亮,我选择了认同
从那以后,我再没阻拦过。我看著爹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因为教导思齐而眼中焕发出的神采,看著他几乎是带著欣慰和满足走的。
爹是用他最后的心血,在为族里,为思齐,铺著一条他坚信能改变命运的路啊!
爹走后,村里遭了大旱。我存了点私心,有意让思齐在族人面前展现他的聪慧和应对能力,做给全族看。
这孩子,不仅一点就透,做得更是真心实意,那份孝顺和担当,让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过了灾年,我是打心眼里认可了这个孩子,立刻按照爹的遗愿,送他去府城我哥那里读书,拜託大哥好生照看。
这孩子,果然没让我爹失望,也没让族人失望。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他一路考上去,名字一次次传回村里,每一次都让白湖村沸腾一次。
我提心弔胆地看著他每一步,能做的,就是用我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给他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庇护。
记得他有一次大考前,我担心得不行,提前去给爹和祖宗烧了纸,祈求保佑。
结果等他考完回来,发现家里祭祀用的香烛纸钱都没了,哭笑不得。自那以后,他们家里人就习惯备两份,怕我又偷用,我也是无奈,这份心,他们不懂。
思齐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没忘了村里。
带著大伙儿捣鼓后山的那些野茶树,竟真给村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可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他坚决不允许族里兼併土地,谁家困难了,可以借钱借粮,就是不能图人家的田產。
思齐有了功名,见识也远非我能比,我虽然不理解,最终还是选择听他的。我信这孩子,他不会害族里。
他还带著我儿子明慧在外面游歷了三年多,见了大世面。明慧回来,整个人都变了,有思想,有见识,把族里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比我这老傢伙强多了。
看著他成长起来,我这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我知道,这也是思齐有意在培养他,让他將来接我的班。
后来,族里有人胆大包天,背著我,也背著思齐,偷偷用我们秦家的名头在外面贩卖茶叶,以次充好。
我知道后,气得浑身发抖。这不是在砸我们秦家、砸思齐的招牌吗?我把所有涉事的族人全都绑到祠堂前,当著列祖列宗的面,结结实实一顿鞭子,抽得他们皮开肉绽。从那以后,族里人才算彻底老实了。
可这件事后,我心里总是不安。害我们这些族人,会成为思齐的拖累。
可他呢,依旧一如既往地帮扶族里,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或许,这就是爹当年让我种下的种子,如今已然生根发芽,长成了庇荫全族的大树。
再后来,听说他在京城当了官,我们都与有荣焉。
可不知怎的,突然又被贬去了北疆绥德那等苦寒凶险之地。
我当时心就慌了,乱得不行。北疆那地方,听说常年打仗,韃子凶得很。我赶紧在族里挑选了些机灵、忠厚、身子骨结实的后生,简单训了些规矩,让他们去给思齐当护卫。
我当著全族人的面承诺:谁要是为了保护思齐战死,族里一次性给他家一百两抚恤金,往后每个月,再给二两银子,直到他爹娘终老。我心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能让他们更尽心些。
可没想到…最后还是传来了噩耗,夏稻、秋收他们四个孩子,到底还是把命丟在了那遥远的边关。
听著消息,我这心就跟刀绞一样。我在给思齐的信里,只能简单安慰他,让他別太自责。可我知道,那孩子心思重,肯定把帐都算在自己头上。我这心里,放不下他啊!
我决定,无论如何,得去北疆看看他。我儿子明慧死活拦著,说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长途跋涉,万一路上出点事怎么办?
可我坚持要去。我放不下那个孩子,我得亲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我得亲口告诉他,別怕,大胆往前走,族里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从恩施到绥德,这一路,真是我这把老骨头能承受的极限了。车马顛簸,水土不服,我在半道上就病倒了,浑身滚烫,迷迷糊糊。
可我心里有个念头撑著:不能倒,至少至少得见到思齐,把话带到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么急切,带著哭腔。
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真的看到了,是思齐!他黑了,瘦了,脸上带著边塞的风霜,可那眼神,还是那么亮。
他还抱著他的女儿云舒给我看,那娃娃白白胖胖,咿咿呀呀的,可爱极了。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地,想把村里这些年的大小事情,都告诉他,想把我的牵掛,都倒给他听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累,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思齐让我去休息,可我捨不得合眼。我让思齐给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我知道,我的时候到了。
思齐,我的好孩子。叔给你留了封信,就放在我贴身的口袋里。上面写著:“思齐不要怕,往前走,族里永远支持你,別回头,往前走我们在你身后”
爹,您看见了吗?您当年种下的那棵苗,已经长成了能经风雨的大树了。
他走得比我们想像的都远。我这辈子,能替您,替族里,守著他走到今天,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