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水利工地的尘土,蒙学堂的读书声,军营夜校的討论,以及那走私带来的財富中,一天天过去。
绥德州在秦思齐的掌舵下,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秦思齐每日忙碌,处理政务,巡视工地,过问学堂,与马犇商议军务,脸上总是带著沉稳和篤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这一天,正值午后,秦思齐正在州衙书房內,与几名工吏核算下一阶段水利工程所需的物料银钱。
突然,书房门被猛地撞开,秦思文一脸激动,甚至有些慌乱地冲了进来,连礼节都忘了,喊道:“思齐,村长…茂山叔来了!”
秦思齐握著笔的手猛地一僵,笔在宣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霍然抬头脑袋是一片空白的茫然,仿佛没听清秦思文在说什么。“谁?” 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茂山叔,咱们族长,他来了,就在衙门口!” 秦思文急促地重复道。
秦茂山族长
楞了足足有好几个呼吸,才猛地回过神来!下一刻,猛的从椅子上弹起,甚至顾不上撞歪了桌角,將满桌的图纸算盘都带得哗啦作响,整个人不顾一切地衝出了书房,冲向州衙大门!
“平日里那份沉稳持重荡然无存,衙役们惊讶地看著他们一向冷静的知州大人,如同疯了一般狂奔。
衝到衙门口,眼前的景象却像一盆冰水,让他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没有预想中精神矍鑠的身影,只见一副简陋的担架放在地上,担架上躺著一个老人,不是秦茂山又是谁?老人紧闭著眼,胸膛微弱地起伏著,脸上是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和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灰败
看著如今变成这般奄奄一息的模样,秦思齐只觉得难受。
秦思齐蹲在担架旁,声音哽咽破碎:“茂山叔,…思齐来了。”
似乎是听到了思齐的呼唤,秦茂山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珠在看到秦思齐的瞬间,轻微说道:
“孩子,在这里受苦了,是我们老一辈没本事,让你来到这边荒之地受这般的罪”
老人开口第一句话,不是责备,不是诉苦,竟是觉得让思齐受了委屈!这如同最温柔的刀,剜在秦思齐的心上。
秦思齐连忙抓住老人枯瘦冰凉的手,紧紧握著,解释著:“没有!叔公,没有受苦!族里对思齐恩重如山,是思齐没用,没能把夏稻哥、秋收哥他们都带回去”
猛地想起不能让老人就这么躺在冰冷的地上,连忙对旁边的秦思文喊道:“快!快抬茂山叔去后院!找最好的房间,让白瑜准备热水热汤!”
秦茂山却微弱地摇了摇头,喘息说著:“叔不累,就想跟思齐说会话,让思文安排其他人去歇著…”
秦思文会意,立刻红著眼睛,招呼著同样疲惫不堪的几位族人,去后院安置。
屋子里暂时只剩下秦思齐和强撑著身体坐起来的秦茂山。老人似乎迴光返照,精神稍微好了一点点,贪婪地看著秦思齐的脸,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声音微弱,却带著一种急於倾诉的迫切:
“思齐,村里都好,秦宝儿了不得了!考上了秀才,也在江汉书院读书了,先生夸他是块料子,等他再出息点,就来给你当帮手”
“村东头的三叔公,去年冬天走了…没遭什么罪,睡梦里去的…”
“还有你別有心里负担,锄头…穀子他们家都不怪你,真的!你大伯,给你来信了,信在我这儿,让你放宽心…说你是好样的给老秦家爭光了”
“让思文和思武继续跟著你,他们在,最忠心有些事情,他们做你也踏实…”
老人断断续续,喋喋不休地说著,从村里的变化,到家长里短,再到对秦思齐的宽慰和叮嘱。
说得很慢,很费力,仿佛要將积攒的话,在这一刻全部说完。秦思齐不停地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眼看著日头偏西,秦思齐担心老人身体,轻声劝道:“叔公,您累了,先用点饭,歇一歇,咱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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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茂山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不吃了,思齐,叔公想看看云舒…你的丫头”
秦思齐心中一痛,连忙点头:“茂山叔,我就带您去看云舒!” 秦思齐小心搀扶著叔公,走到后院白瑜的房前。
白瑜早已听到动静,抱著女儿等在那里。
已经八个多月大的秦云舒,穿著红色的小袄,像个小粉糰子。她似乎不怕生,睁著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老人。
秦思齐將云舒抱到叔公旁,小云舒咿咿呀呀地,伸出小胖手,似乎想去摸老人的脸。
看著这鲜活可爱的小生命,眼中充满了慈爱和欣慰。笑著说道:“像,真像思齐小时候,就是思齐小时候,黢黑黢黑的,没这么白净”
说著话,手从怀里摸索著,掏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著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个做工精细的黄金长命锁,上面雕刻著福寿绵长的图案。颤抖著手,想要给云舒戴上,却连这点力气都快没有了。
秦思齐连忙接过长命锁,戴在了女儿粉嫩的脖颈上。黄金的冰凉触感让云舒微微缩了一下,但很快又被那亮晶晶的东西吸引,用小手指抓著玩。
看著长命锁戴在了云舒的身上,秦茂山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
眼中的神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流逝。他看向秦思齐,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
“思齐好孩子,你叔我累了,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休息一下…”
他朝著秦思文嘶声叫道:“思文,快去找大夫!”
秦思文连忙冲了出去,很快,州城里最好的大夫被几乎是拖著跑了进来。
大夫蹲下身,仔细查看了秦茂山的脉象和瞳孔,片刻后,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大人,老先生这是油尽灯枯,长途跋涉耗尽了最后的心力…已是回天乏术了。”
大夫取出一片老参片,示意秦思齐放入老人口中含著,“含著这个,或许…还能再说一两句话”
秦思齐颤抖著手,將参片小心地放入秦茂山口中。紧紧握著老人已经几乎感觉不到温度的手,听著他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老人的嘴唇微微动著,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流。那絮叨的、充满关切的话语,终於彻底消失了。
秦思齐看著老人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握著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力道,他终於再也无法抑制,一直强忍著的悲痛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俯下身,將额头抵在老人冰冷的手背上,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哀嚎,隨即,放声痛哭!
夕阳的余暉透过窗欞,照在痛哭的秦思齐身上,照在安详闭目的秦茂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