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正午。
明州孔庙,明伦堂。
这里是明州府的文脉所在,平日里除了祭孔大典,极少开启。然而今日,明伦堂的中门大开,数百张太师椅摆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堂正中,至圣先师孔子的画象高悬,冷眼俯瞰着这群即将在这里上演名利场厮杀的徒子徒孙们。
画象下,明州知府陈文昌身穿正四品绯袍,头戴乌纱,端坐在主位之上。他的左手边,坐着府学的学正、教谕,代表着明州的道统。
而在堂下,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拨人。
左侧,靠近主位的地方,坐着四五十人。他们大多衣着光鲜,满面红光。这些是明州府城内的粮商、当铺掌柜,以及依附于府衙生存的“官商”。他们是陈文昌眼皮子底下的基本盘,此刻正交头接耳,神情亢奋,时不时向知府投去讨好的目光。
右侧及后方,则是黑压压的一片。足足三百多人,挤满了大堂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人衣着大多朴素,甚至有些还穿着土布长衫,但这布料下透出的气场却沉稳如山。他们是鄞县、定海、奉化等明州八县的族老、乡绅、码头帮主。
他们掌握着明州九成的土地、人口和宗族网络。
此刻,这三百多人一个个面无表情,手里端着茶杯,如同泥塑木雕一般。他们不说话,不看知府,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吹着茶汤上的浮沫。
陈文昌居高临下地看着堂下。
他的目光自动过滤了那群沉默的乡下土财主,聚焦在左侧那几十个对自己点头哈腰的城内富商身上。
“人心可用啊。”陈文昌心中大定。
他觉得自己掌握了明州的舆论。只要有人带头高呼“铲除奸佞”,剩下的人自然会跟风。毕竟,谁敢在孔庙里,公然对抗代表朝廷的知府?
“咳咳。”
陈文昌清了清嗓子,缓缓站起身。
大堂内的嘈杂声渐渐平息。陈文昌整了整衣冠,一脸痛心疾首地开口了:
“诸位乡贤!明州,乃圣人过化之地,礼仪之乡!千百年来,咱们明州人读圣贤书,行君子事,民风淳朴。”
“可如今呢?”
陈文昌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颤斗着指向门外:
“如今海匪横行,铜臭熏天!有人仗着朝廷的官身,不思报国,反倒引狼入室!将咱们这清净之地,变成了销赃的贼窝!把圣人的教化,变成了商贾的算计!”
“此人是谁,不用本府多说,诸位心里都清楚!”
说到这里,陈文昌猛地一拍桌子,正气凛然:
“今日,本府请各位来,就是要借诸位的浩然正气!咱们要在孔圣人面前,联名上书,铲除这国之毒瘤!还明州一个朗朗乾坤!”
话音刚落,早已安排好的托儿立刻发动了。
左侧那几十个城内商家象是屁股底下装了弹簧,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振臂高呼:
“知府大人英明!”
“铲除奸佞!还明州清净!”
“史弥远败坏门风,勾结海匪,我们早就看不惯了!”
“请大人做主,上书朝廷,严惩国贼!”
喧嚣声响彻大堂。那一瞬间,陈文昌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成了民意的化身,正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挥斥方遒。
他满意地抚须微笑,目光转向右侧和后方那三百多位八县乡绅,期待着那种“一呼百应”的盛况。
然而……
那一刻,时间仿佛在明伦堂的右半边凝固了。
面对左侧的群情激愤,那三百多位乡绅、族老,纹丝未动。
没有附和,没有叫好,甚至连愤怒的表情都没有。
他们依旧坐在椅子上,有的低头看着脚尖,有的抬头研究大梁上的蜘蛛网,有的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拨弄着茶叶。
仿佛左边那群大喊大叫的人,只是一群正在表演杂耍的猴子。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象一堵无形的墙,硬生生把左边的喧嚣给弹了回去。
渐渐地,左侧那几十个城内商家的喊声小了下去。
他们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回头看去,迎上的是三百双冷漠、讥讽,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睛。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陈文昌举在半空的手僵住了。那种“万众一心”的幻觉瞬间破碎。
“这……诸位?”
陈文昌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强笑道:“诸位为何不语?莫非是怕那史家报复?放心,本府有宰相密令,只要大家齐心……”
没人理他。
三百人依旧沉默着。这种无声的蔑视,比指着鼻子骂娘还要让陈文昌难受。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在空旷剧场里演独角戏的小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中。
大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唱喏。
这声音没有官场的拿腔拿调,却透着一股子透进骨子里的尊贵:
“鄞县史家,二公子到——!”
不是“国用使到”,也不是“史大人到”。
是“二公子”。
在这个宗法社会里,这个称呼意味着——他是这里的家长,是这些人的血脉宗主。
“吱呀——”
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正午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入,照亮了门口那个修长的身影。
陈文昌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了史弥远。
但让他惊讶的是,史弥远并没有穿那件像征朝廷命官的绯红袍,也没有带那些杀气腾腾的韩家亲兵。
他只带了一个抱着帐册的叶适。
史弥远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的宽袖襕衫,头戴方巾,脚踩千层底的布鞋。
这是一身标准的士大夫常服,也是史家历代族长在祭祖、行乡饮酒礼时才穿的礼服。
他嘴角挂着温和的微笑,步履从容,仿佛不是来赴一场杀局,而是来参加一场家宴。
他跨过门坎,并没有看台上的知府,而是目光柔和地扫过堂下众人。
然后,那个令陈文昌终身难忘的画面发生了。
刷——!
不需要任何命令,不需要任何眼神暗示。
就在史弥远踏入大堂的那一瞬间,右侧和后方那三百位刚才还象死人一样的八县乡绅、族老,就象是被同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汇聚成一道雷鸣。
三百人同时转身,面对史弥远,深深弯腰,长揖及地。
动作整齐划一,躬敬到了极点。
“见过二公子!”
陈文昌站在台上,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精心布置的“知府威仪”,在这股庞大的宗族洪流面前,脆弱得象一张薄纸。
左侧那几十个城内商家此刻尴尬到了极点。他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这股无形的压力下,一个个象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
史弥远微笑着压了压手,语气亲切得象是在跟邻居拉家常:
“各位叔伯,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坐。”
“谢二公子!”
哗啦啦,众人这才敢落座。
史弥远径直走到第一排正中间,那个原本留给“德高望重者”的空位,撩起衣摆,安然坐下。叶适则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从始至终,史弥远都没有看台上的陈文昌一眼。
无视。彻底的无视。
“史弥远!”
陈文昌终于爆发了。这种被架空的羞辱感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猛地一拍惊堂木,怒吼道:
“此处是孔庙!本府乃朝廷命官!你以白衣入场,见官不拜,眼中还有没有尊卑?还有没有王法?”
“本府问你!市井传言你勾结海匪、贩卖私货、败坏明州风气!你认是不认?!”
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史弥远。
史弥远程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放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叶适。
叶适上前一步。
他没有背诵大宋律法,也没有引经据典,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帐册——《明州海贸分红帐册》。
“陈大人问得好。”
叶适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独有的穿透力,“既然是在孔圣人面前,咱们就不说假话。”
他打开帐册,目光没有看陈文昌,而是直接投向了左侧那几十个刚才叫得最欢的城内商家。
叶适的手指在帐册上划过,然后精准地指向其中一个穿着绸缎的胖子:
“张掌柜,若是没记错,刚才您喊着要铲除奸佞喊得最响吧?”
那绸缎庄的张掌柜脸色一白,硬着头皮道:“是又如何?史家勾结海匪,人人得而诛之!”
“说得好。”
叶适冷笑一声,“但我这帐上记得清楚。您从‘史氏商行’进了两千匹高丽丝绸,进价五贯,转手卖了九贯,净赚八千贯。”
叶适合上帐本,盯着张掌柜的眼睛,一字一顿:
“张掌柜,这高丽丝绸,就是您口中的‘海匪’运回来的。这钱,您赚的时候,怎么不嫌它脏啊?”
“我……我……”张掌柜瞬间涨红了脸,冷汗直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叶适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指一转,又指向另一个米行老板:
“赵员外,您刚才说史家败坏风气。可您家米行的存货,全是史家船队从占城运回来的稻米。若是没了史家,您的米铺明天就得关门!全城的百姓就要饿肚子!”
“还有您,钱掌柜。您钱庄里的银子,有一半是海商存进去的。”
“您,孙大官人。您新纳的小妾,头上戴的还是日本来的金钗吧?”
叶适如数家珍,每点到一个名字,左侧就有一个人羞愧地低下头。那几十个刚才还义愤填膺的“正人君子”,此刻被扒得底裤都不剩。
大堂内的气氛变了。
右侧的八县乡绅们露出了嘲讽的冷笑,看着对面那群“吃着史家的饭,还要砸史家的锅”的小丑。
叶适最后啪地一声合上帐本,转身面向陈文昌,声音冰冷:
“陈大人,您看看。连您最忠心的这些手下,端的都是史家的饭碗。”
“您口口声声说史大人坏了明州风气。但在座的各位看到的却是——史大人给了全明州百姓活路!”
“您要断的不是史大人的财路,您是要砸在座所有人的锅啊!”
“哗——!”
这句话如同在油锅里撒了一把盐。
右侧那三百多位一直沉默的乡绅,此刻终于不再沉默。他们用一种充满敌意、甚至杀意的目光盯着台上的知府。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陈大人,做官不能太绝啊。”
“是啊,史二公子造福桑梓,何罪之有?”
“若是断了海贸,我们全村喝西北风去?”
舆论的风向瞬间倒转。陈文昌孤零零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愤怒的脸,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他以为自己可以用“道德”来审判史弥远,殊不知,在庞大的利益共同体面前,他那点虚伪的道德脆弱得不堪一击。
“反了……你们反了!”
陈文昌面色惨白,还在做最后的死撑,他抓紧了惊堂木,厉声嘶吼:“我是朝廷命官!我有宰相密令!史弥远!你这是煽动民变!你这是造反!”
史弥远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一步一步,走上了高台。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象是踩在陈文昌的心跳上。
来到陈文昌面前,史弥远停下脚步。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帮陈文昌整理了一下因为激动而歪掉的乌纱帽。
那动作,象极了一个孝顺的晚辈。
但他说出口的话,却让陈文昌如坠冰窟。
史弥远凑到陈文昌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耳语:
“世伯,别撑了。您那几十个摇旗呐喊的喽罗,救不了您。”
“赵汝愚的信,我也知道了。但他远在临安,救不了您。”
陈文昌浑身僵硬,眼珠子瞪得老大。
史弥远微微一笑,继续低语:
“您想拿我的人头去换前程?可惜,晚了。”
“韩相公有信给我:临安的风向马上就要变了。那个禁字,已经写好了一半。”
“赵汝愚这棵大树,马上就要倒了。您这时候抱上去,那是陪葬。”
陈文昌的瞳孔剧烈收缩。党禁?清洗?
“你……你……”
“世伯。”史弥远的声音变得森寒如刀,“现在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继续硬撑。那我保证,不用我动手,今晚就有‘义民’冲进府衙,把您乱棍打死,然后说是激起民变。法不责众,哪怕是朝廷也查不出来。”
陈文昌看了一眼台下那些目光冰冷的乡绅,打了个哆嗦。他信。这帮人真干得出来。
“第二。”
史弥远退后半步,指了指陈文昌腰间的大印:
“跪下。把府衙大印交出来。配合我把这出戏演完。”
“将来清算赵党时,我保您只是‘罢官回乡’,保您一家老小性命无忧。”
史弥远微笑着看着他,眼神中透着掌控生死的淡漠:
“世伯,请选吧。”
大堂内一片死寂。几百双眼睛都盯着台上。
陈文昌看着台下那些背叛他的商贾,看着那些愤怒的乡绅,又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又狠辣得过分的“世侄”。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明州城,出了府衙大门,他的官印连张纸都不如。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官威,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噗通。”
一声闷响。
陈文昌双膝一软,瘫坐在太师椅旁。他颤斗着手,解下了腰间的府衙大印,双手捧着,举过头这一刻,他老了十岁。
“下官……愿听二公子调遣。”
“只求……保全家小。”
史弥远看着那方大印,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只是随手一挥,像扔垃圾一样,示意身后的叶适接过去。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满堂乡绅,张开双臂。
阳光洒在他的青色襕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各位叔伯!”
史弥远的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定鼎江山的霸气:
“陈知府身体抱恙,即日起,需闭门静养。明州大小事务,暂由本官代劳。”
“咱们的生意照做,舞照跳!只要我在,明州就乱不了!”
短暂的寂静后。
“二公子英明!”
三百名乡绅齐声高呼,声浪冲破了明伦堂的屋顶,直上云宵。
叶适捧着那方沉甸甸的大印,看着史弥远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