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元年五月中旬。
明州的风,变得有些燥热。
此时的明州港,正处于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繁荣之中。原本箫条的码头,如今千帆竞发,号子声日夜不绝。
史家控制的“市舶贸易行”象一台不知疲倦的巨兽,疯狂地吞吐着来自高丽、日本、南洋的货物。海盗们抢来的、私商走私来的货,在这里洗白,变成一箱箱印着“史”字的合法商品,再顺着运河源源不断地输往临安、苏州。
明州府衙内,知府陈文昌正站在窗前,看着手中刚统计出来的月度税收帐簿。
“五万贯……”
陈文昌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个数字,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抑制的笑意。
这仅仅是第二个月的商税。
如果照这个势头下去,明州一年的税收将超过六十万贯,甚至能赶上泉州、广州这种超级大港。
“大人,奏折写好了。”
师爷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刚写好的奏章。
陈文昌接过来,满意地点点头。奏章里写得花团锦簇:什么“教化商贾”,什么“劝课农桑”,什么“整顿吏治,致使商税大增”。
至于史弥远,至于海盗,至于那些黑旗船队……奏章里一个字都没提。
“妙啊。”陈文昌感叹道,“这才叫为官之道。史弥远求的是财,本府求的是名。只要这笔税银是真的,朝廷就不会深究。到时候,我在赵相公面前是能臣,在史家面前是父母官,两头通吃。”
师爷却有些担忧:“大人,赵相公治学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咱们这样欺上瞒下……万一临安那边听到了风声?”
“风声?”
陈文昌嗤笑一声,将奏折合上:“山高皇帝远。赵相公在临安忙着和韩侂胄斗法,哪有空管这几百里外的一笔税银?只要钱到了户部,那就是大功一件。”
他转过身,看着窗外的一池春水,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场足以将他这艘小船打翻的惊涛骇浪,已经到了城门口。
……
五月二十日,黄昏。
残阳如血,将明州古老的城墙染成了一片暗红。
两匹快马,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方向冲进了明州地界。
第一匹马,走的是官道。
骑士身背“枢密院急递铺”的金字旗,马蹄铁敲击着青石板,发出急促而嚣张的脆响。骑士一路高喊:“宰相府急令!闲人闪开!”
这匹马,直奔明州府衙。
第二匹马,走的是小路。
骑士一身布衣,斗笠压得很低,骑的是耐力极佳的辽东马。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象一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城外废弃驿站旁的小巷。
这匹马,直奔国用使行辕。
两封信,就象两道催命的符咒,同时送到了明州最有权势的两个人手中。
……
明州府衙,后堂。
陈文昌刚刚端起晚饭的粥碗,那个来自临安的信使就闯了进来。
“陈大人!赵相公亲笔急信!”
陈文昌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放下碗,颤斗着手接过那封火漆封缄的密信。
信封上,“赵汝愚印”四个大字红得刺眼,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陈文昌深吸一口气,拆开信封。
刚看了三行,他的脸色就从红润变成了惨白,紧接着又变成了死灰。手中的信纸簌簌发抖,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信中没有往日的温勉,只有雷霆震怒:
“陈文昌!老夫视你为门生,你却以此欺老夫乎?!”
“你在奏折中粉饰太平,自诩教化有方。殊不知,御史台早已弹劾你‘纵容海匪、收纳赃税、与奸党同流合污’!”
“你以为那几万贯税银能买你的平安?糊涂!那是史弥远给你戴上的镣铐!那是海匪溅在上面的血!”
陈文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以为的天衣无缝,在赵汝愚眼里简直就是拙劣的把戏。
他颤斗着目光,看向信的最后一段:
“念在师生一场,老夫暂且在御前压下此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不论你是用‘清议’还是‘国法’,务必在下个月大朝会之前,搜集史弥远私通海匪的铁证!将此獠拿下,押解回京!”
“若再有闪失……你便提着自己的人头来见吧!”
啪嗒。
信纸飘落在地。
陈文昌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完了。两头吃的梦碎了。
赵汝愚这是下了死命令。在当朝宰相和史弥远之间,他必须选一个。
史弥远虽然是地头蛇,虽然给了他钱,但赵汝愚可是掌控朝堂的参天大树,是他的座主恩师!如果不听令,那就是欺师灭祖,在大宋官场将永无立足之地。
“大人……怎么办?”师爷捡起信,也吓得面无人色。
陈文昌闭上眼睛,许久之后,他猛地睁开,眼中闪过一丝被逼入绝境的阴毒。
“没办法了。”
陈文昌咬着牙,声音嘶哑:“史弥远不死,我就得死。为了我的乌纱帽,只能借他的人头一用了。”
“可是大人,史弥远有国用使金印,还有韩家亲兵护卫。咱们府衙那几十个衙役,根本抓不了人啊。若是硬来,激起兵变怎么办?”
“愚蠢!谁说要动刀兵?”
陈文昌站起身,在大堂内焦躁地踱步,“史家是名门望族,史弥远是读书人。读书人最怕什么?最怕身败名裂!”
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城西的孔庙方向:
“去!发帖子!以重修孔庙、祭祀先圣为名,召集明州八县所有的士绅、名流、族老!”
“本府要开‘清议大会’!我要在孔圣人面前,当众揭开史弥远‘勾结海匪’的画皮!逼他交出帐本!”
“我就不信,他史家在明州还能一手遮天?这天下的读书人,难道还抵不过他那一身铜臭?”
……
国用使行辕
同一时间,史弥远也在看信。
但这封信没有走驿站,而是由韩侂胄的亲兵队长贴身藏在亵衣里,跑死了三匹马才送到的。
信纸很短,字迹狂草,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仲彼亲启:”
“临安风急。赵老匹夫已在朝堂发难,御史台列了你‘十大罪状’,称你为‘国之巨蠹’,欲治你欺君之罪、贪墨之罪。”
看到这里,正在旁边整理帐册的叶适眉头紧锁:“大人,形势不妙。三个月期限马上就到了,赵汝愚选在这个时候发难,是想在您回京的路上截杀啊。若是有了圣旨,咱们在明州赚再多的钱也是枉然。”
史弥远却面不改色,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他指了指信纸:
“先生别急。好戏在后面。”
“但我已在御前拦下,暂且拖住他。告诉官家‘钱还没见到,杀人太早’。”
“仲彼,你在明州不必再藏着掖着!不管你是用什么办法。搞到三十万贯。
“等你带着那三十万贯回京之日,便是咱们清洗朝堂之时!”
信的末尾,只有一个力透纸背的大字——禁。
史弥远看着这个字,仿佛闻到了即将弥漫在临安城上空的血腥味。韩侂胄已经磨好了刀,就等他带着钱回去,作为发令枪。
“呼——”
史弥远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纸张,瞬间化为灰烬。
“我们早就有了三十万贯。甚至以倍增……”史弥远喃喃自语,“这笔钱,我们已经赚够了。现在就堆在库房里,随时可以起运。”
“但是……”
史弥远转过身,看向叶适,声音冷得象冰:
“先生,赵汝愚的信应该也到陈文昌手上了。那只老狐狸现在肯定在想怎么抓我。”
叶适放下手中的卡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我们怎么办?趁夜把钱运走?还是先下手为强,让韩家亲兵围了府衙?”
“不。那是下策。”
史弥远走到窗前,看着明州城的方向。夜色中,府衙的灯火通明,显然正在密谋着什么。
“韩相公在等我们回去掀桌子。但在回去之前,我要让这明州的地头蛇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陈文昌不是想抓我吗?他手里没兵,一定会召集士绅,用‘名教’来压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报大人!知府衙门送来请帖!”
亲卫呈上一张烫金的大红请帖。史弥远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明日午时,孔庙明伦堂,祭祀先圣,重修庙宇。邀国用使观礼,共议明州教化大计。”
“果然。”叶适冷笑,“鸿门宴。这是要用士林清议,逼您就范。”
史弥远合上请帖,随手扔在桌上。
“他想用孔孟之道杀我。”
史弥远转过身,走向那个一直锁着的老旧樟木箱子。
“先生,明日我不穿官服了。”
他打开箱子,取出了一件青色的襕衫。那是没有品级的布衣,却是史家历代少主祭祖时穿的常服。
史弥远抚摸着那件衣服,语气淡然,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霸气:
“明日,我就穿这一身去。”
“叶先生,您说得对。陈文昌是流水的知府,而我们史家是铁打的宗族。”
“他想用‘清议’压我?殊不知,在这明州八县,我史家说的话,才是清议。我史家行的道,才是孔孟。”
“既然他把脸凑上来了,那咱们就在回京之前,给他留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叶适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此刻的史弥远,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起居郎,也不再是那个满身铜臭的国用使。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扎根于土地、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宗族统治力。
“好。”叶适大笑,“那我就陪大人走一遭。我也想看看,这帮腐儒被自己的‘名教’反噬时,是个什么嘴脸!”
风起青萍之末。
明州城看似平静的夜色下,一场关于权力、宗族与金钱的终极博弈,即将在孔子像前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