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月光通过破洞洒下来,落在地上那堆兽皮上。
兽皮原本是棕褐色的,但在这样的月光下,却呈现出一种近乎灰色的质感。
就象褪了色的画。
“你的意思是……”陆轻喉咙发干,“月魄玉和八节仙莲已经过了‘盛放’的时候?”
“我不知道。”魏禾怜摇头,“但我握住碎片时能感觉到它里面的‘光’正在缓慢地漏出去。就象一个有裂缝的瓶子无论装多少水最终都会流光。”
她顿了顿,看向陆轻:
“你之前说万物皆有破绽。那或许不是破绽,而是……”
她没说完,但陆轻明白了。
万物皆有终点。
而有些终点,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
那么修仙——
仓库里陷入沉默。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嘈杂声——
爆炸显然惊动了整个营地,血狼部的人在集结、搜寻、慌乱地呼喊。
陆轻靠在兽皮堆上,感受着体内那股缓缓侵蚀一切的“寒意”。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青玄剑上的裂痕——
那柄剑陪了他多年,他以为只是使用过度,现在想来,或许从更早开始,它就在缓慢地走向终结。
想起了尹鸠长老阵盘上熄灭的玉石——
那个阵法存在了不知多少年,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光,在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后来者。
还想起了池勉长老的遗言——“灵寂爆发”。
灵寂。
灵气彻底枯竭,万物死寂。
那或许不是灾难的起点,而是某个漫长过程的终点。
“我们得离开这里。”陆轻忽然开口。
魏禾怜看向他。
“魔天绝不会放过我们。”陆轻挣扎着坐起来,肋骨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咬牙忍着,“而且我感觉到体内的‘那种东西’在扩散。”
不是伤势恶化。
是更深层的变化——
他的修为,正在从练气十三层大圆满,缓慢地倒退。
不是灵力消耗,而是境界本身的松动。
就象一座建在流沙上的塔,无论怎么修补,塔基都在缓慢下沉。
魏禾怜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她闭目内视片刻,苦笑道:
“我现在大概只有练气九层了而且还在跌。”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照这个速度下去,最多一天,他们就会跌回练气初期,甚至回到凡人状态。
到那时,别说魔天绝,随便一个血狼部战士都能杀了他们。
“仓库应该有出口……”陆轻环顾四周。
仓库很大,堆放的杂物太多,光线又暗,看不清全貌。
但远处隐约有火光晃动——那是血狼部的人在搜查。
“不能走正门。”魏禾怜轻声道,“我听到外面至少有二十人,还有那个叫阿古拉的牧民的声音……”
阿古拉。
那个他们放过、还给了银子的年轻牧民。
陆轻心沉了下去。
如果阿古拉还念着一点恩情,或许会帮忙。
但如果他已经被血狼部控制,或者为了自保……
“这边。”魏禾怜忽然指向仓库深处。
那里堆着一大捆象是帆布的东西,帆布后面,墙壁上似乎有一个不大的缺口——
不是门,象是年久失修坍塌形成的洞。
陆轻扶起魏禾怜,两人相互搀扶着,一步步挪向那个方向。
脚下踩过破碎的陶片、散落的兽骨、还有干涸发黑的血迹。
空气里的霉味越来越重,混合着某种奇怪的甜腥气,象是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烂。
走到帆布前时,陆轻停下脚步。
帆布是灰白色的,边缘已经破烂成絮。
但最让他注意的是,帆布表面,有几处颜色特别深的地方——
不是污渍,而是一种仿佛褪色褪到极致后,留下的那种惨淡的灰。
就象被漂洗过无数次的旧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伸手摸了摸。
布料干燥、脆弱,指尖稍微用力,就碎成了粉末。
“快……”魏禾怜催促。
陆轻回过神来,扒开帆布。
后面果然是一个坍塌形成的洞,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洞口边缘的砖石布满裂纹,有些已经化为齑粉。
洞里黑漆漆的,看不清通向哪里。
但这是唯一的路。
陆轻让魏禾怜先走,自己断后。就在他准备弯腰钻进去时,眼角馀光瞥见墙角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活物。
是一小堆灰烬。
黑色、细腻的灰烬,堆在那里,象是什么东西烧完后留下的。
但奇怪的是,灰烬表面,隐约有极其微弱的暗红色光点在闪铄。
一闪,即灭。
就象即将彻底熄灭的馀烬。
陆轻盯着那堆灰烬看了两秒,然后收回目光,弯腰钻进洞中。
洞里很窄,墙壁潮湿,长满滑腻的苔藓。
空气不流通,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和另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气味。
象是什么东西,在这里缓慢地死去。
他跟着魏禾怜,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几十丈,也许更远——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
不是火光,也不是月光。
是一种淡淡的、乳白色的光。
象是夜明珠,但又没有那么亮,反而透着一股柔和的、近乎虚弱的感觉。
两人加快脚步,终于从洞口钻出。
然后,同时愣住。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石室。
石室中央,放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鼎。
鼎身刻满了繁复的星图纹路,但那些纹路大多已经磨损、模糊,只有少数几处还勉强可辨。
鼎口上方,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正是那乳白色光晕的来源。
但让两人愣住的,不是鼎,也不是珠子。
而是石室四周的墙壁。
墙壁上,绘满了壁画。
壁画的内容是……
月亮的轮回。
从新月到满月,再从满月到残月,最后彻底隐入黑暗。
然后,黑暗中出现一点微光,重新开始轮回。
但壁画的最后一幅,停住了。
停在满月与残月之间。
那个本该继续画下去的月亮,只画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空白的墙壁。
就象作画的人,没来得及画完。
或者说……
不想画完。
陆轻的目光,落在那幅未完成的壁画上。
他看了很久,忽然轻声说:
“这里是万象宗的占星室。”
魏禾怜点头,指向壁画角落一处不起眼的落款。
那里有两个古篆小字:
玄元。
万象宗末代掌门的道号。
上清玄元六法真人。
这位曾经可能站在顶点的存在,在这间石室里,留下了最后一幅未完成的画。
然后,万象宗复灭了。
石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那颗珠子,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
光晕洒在壁画上,洒在青铜鼎上,洒在陆轻和魏禾怜身上。
然后,陆轻看见——
那颗珠子表面,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
裂痕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就在他注视的这三息里,裂痕延长了一分。
光芒,也随之暗淡了一分。
就象塔楼阵盘上的玉石。
就象月魄玉碎片最后的馀晖。
就象……
一切正在走向终点的事物。
陆轻缓缓吸了一口气,看向魏禾怜:
“我们得抓紧时间。”
魏禾怜也看见了那道裂痕。她沉默片刻,点头:
“抓紧时间……做什么?”
陆轻走到青铜鼎前,伸手抚过鼎身的星图纹路。
指尖触感冰凉,那些纹路已经浅到快要消失。
他抬头,看着壁画上那轮未完成的月亮,缓缓开口:
“在这颗珠子彻底熄灭之前……”
“找到离开废墟的路。”
“然后……”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去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让这一切走向枯萎。”
青铜鼎的触感是凉的。
但这种凉和寒潭晶露的冰寒不同,不是刺骨的冷,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浸透了漫长岁月的沉寂。
陆轻的手指拂过鼎身的纹路。
那些星图曾经一定无比精美——
他能想像出当年的景象:
星辉洒落,青铜映月,万象宗的占星师们站在这里,观测天象,推算命运。
但现在,纹路已经磨损到几乎消失。只有指尖最细微的触感,才能勉强分辨出几条星轨的走向。
“你看这里。”魏禾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站在壁画前,指着那幅未完成的月亮旁边。
陆轻走过去。
壁画上,月亮下方,原本应该画着云海或者山峦的地方,留着一片空白。
但在那片空白的边缘,有一行极其微小的字迹。
不是用颜料写的。
是用指甲,或者某种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
字迹歪斜、潦草,和周围精美流畅的壁画形成鲜明对比:
“终究留不住……”
只有五个字。
但每一个笔画都刻得很深,深到几乎要凿穿墙壁。
陆轻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他想起了池勉长老坐化前最后的手势——指向灵池支流,想给后来者指明生路。
想起了尹鸠长老玉册上颤斗的字迹——守塔至死,只为留下一张地图。
还有眼前这行字。
刻下它的人,当时在想什么?
是绝望?是遗撼?还是?终于接受了某种无法改变的事实?
“画没画完,字也没写完。”魏禾怜轻声说,“他停在这里了。”
陆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字迹确实只到“住”字,后面的笔画只刻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就象作画的人,突然放下了笔。
或者说……
没有时间了。
“我们得走了。”陆轻转身,看向石室唯一的出口——
一扇半掩的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