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裹着刚抽芽的草木气息，混着点郊区特有的土腥味，吹得画室窗外的梧桐树沙沙响。聆听重新搬回了原来的床铺，刘鹏则搬进了三寝黄坤的上铺。这天，聆听把最后一支铅笔插进笔袋时，身后传来刘鹏带着点认真的反驳：“天凉（亮）你别闹，能听懂就行，再学我说话就不理你了！”
他回头，看见天亮正倚在门框上笑，手里转着一支炭笔，目光落在聆听的速写本上：“我哪是取笑你，”天亮忍着笑，“就是你这发音太有意思了，‘仄边’‘蜡边’喊得声调都拐了弯，听着跟绕着圈说话似的——不过说真的，聆听刚才那笔树干画得太僵，你给他点拨点拨。”刘鹏立刻收了笑意，凑到聆听身边，手指点在画纸上：“你这线条太硬了，得顺着（须）树的长势来，别硬戳，跟写毛笔字似的，得有尤（柔）劲儿。”
聆听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刘鹏虽天生大舌头，发音声调跑偏，却半点不影响他对绘画的敏锐；天亮则更擅长抓动态，两人一柔一刚，总能点透他卡壳的地方。
“走了走了，”天亮收起玩笑，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趁今天天气好，去村边野河沟那边写生，杨树苗都冒绿芽了，正好给聆听补补线条。”刘鹏立刻拎起画板：“好啊！那边有棵崴（歪）脖子老央须（杨树），线条特别有劲儿，你跟着我俩画，保准有进步。”
三人踩着阳光出门，郊区的土路两旁长满了野草，野河沟就在村头不远，两岸的杨树苗果然抽了新绿，嫩黄的芽苞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风一吹就晃悠悠地蹭着水面——水面浮着层薄薄的浮萍，倒有几分野趣。聆听选了块河边的土坡坐下，笔尖刚触到画纸，就犯了难：柳枝的柔劲总画不出来，线条硬的像铁丝。
“又卡壳了？”刘鹏凑过来，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问题，“你别盯着一根枝子死画，先看整体的形态，风往喇（哪）边催（吹），枝子就往喇（哪）边倒，笔尖轻一点，带着弧度走，别用蛮力。”他说着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你看，就象这样，弯得自然。”天亮在旁边补充：“他说的对，你之前画静物画多了，画草木总带着股匠气，得松下来，刘鹏最擅长这个，你跟着他的感觉走准没错。”
聆听照着他俩的指点调整，果然，笔下的柳枝渐渐有了点随风摆动的姿态。他心里挺暖——这阵子多亏了这两位大神带飞，刘鹏的灵动加之天亮的通透，让他的速写进步飞快。原来有人陪着一起琢磨画画，比自己闷头死磕强多了。
三月末的一天，李老师就在班里宣布了春游写生的消息。“最近大家集训压力大，情绪也低落，”他拍了拍讲台，“出去透透气，也找找创作灵感，我踅摸了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咱们就当是出去春游写生了。”消息一出来，班里瞬间热闹起来，连平时最沉默的同学都露出了笑意。
出发那天，大巴车早早停在集训班门口。李老师特意拿了自己的胶片相机，手里拎着个帆布包，一上车就笑着说：“路程不近，有才艺的同学给咱们表演个节目，别让司机师傅犯困。”
话音刚落，后排就有同学抱起吉他弹了花儿乐队的《花》，“看着你飘动着迷人的身体，透出了像花一般的美丽……”，欢快的旋律裹着清澈的歌声，让车厢里瞬间充满了青春活力。接着有人接棒唱摇滚，嘶吼着崔健的《假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粗粝的嗓音撞得车厢嗡嗡响。
轮到聆听时，他尤豫了一下，还是从背包里拿出吉他站了起来。“我唱首《真的爱你》。”他的声音偏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指尖拨动琴弦，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不少同学跟着轻轻哼唱，歌声裹着少年人的赤诚，飘向窗外的春光里。李老师举着相机，不停地按快门，镜头对准他低头唱歌的模样，也对准了旁边跟着打节拍的刘鹏和天亮。
大巴车驶进郊区深处时，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远处的青山层峦叠嶂，近处的水库象一块碧绿的翡翠，岸边的树林郁郁葱葱，深绿浅绿交织在一起，偶尔能看见废弃的工厂遗址，看得人心里敞亮。车停在山脚下，大家拎着画板、背着包，跟着李老师往树林里走。
找了块开阔的草坪，大家席地而坐。李老师坐在块大石头上，借了聆听的吉他，又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枚硬币：“没带拨片，凑合用。天亮，来唱首何勇的《钟鼓楼》，我给你伴奏。”
天亮立刻应声站起，李老师指尖拨动琴弦，硬币划过琴弦的瞬间，粗粝又带着沧桑的旋律响了起来。天亮张嘴开唱，“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嗓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清澈，却把歌里的市井气息唱得格外有味道，尾音拖得恰到好处，和吉他旋律缠在一起，听得人心里发痒。“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唱到兴起时，他还轻轻晃着身子，李老师跟着节奏轻点脚尖，手指在琴弦上灵活移动，时不时加个花，两人配合得默契十足。
“太顶了！”有同学喊了一声，草坪上的热闹劲儿瞬间被点燃。唱完一曲，李老师没歇着，自己弹唱了崔健的《一无所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粗哑的嗓音裹着琴弦的震颤，比原唱多了几分江湖气。好多同学都站起来拍手叫好，连远处的鸟雀都被惊得飞了起来。
“聆丁（听），再来一首！”刘鹏率先喊了一声，“你唱的《光辉岁月》超好听！”聆听被他的热情带动，尤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嗓，“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这一次，他没有紧张，歌声里带着少年人的热血与赤诚，随着风飘向远处的山谷，也飘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相处这么久，好多人只顾着集训画画，还互不了解。”李老师放下吉他提议，“咱们来个小交互，大家互相提提建议，说说对方在你心里的样子。”
大家轮流发言，有人夸刘鹏笔触细腻，有人说天亮抓动态一绝，气氛热烈又融洽。轮到聆听时，草坪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有同学迟疑地说：“聆听给我的感觉挺神秘的，平时除了画画，很少说话，和大家基本上都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另一个同学附和：“是啊，集训时也总一个人呆着，他平时只和天亮走的近，都不咋理其他人，在我们眼里都觉得他不太合群。”
聆听的指尖紧紧攥着吉他弦，指尖泛白。他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习惯了独来独往，集训压力大也让他更专注于画画，不知道该怎么主动跟人打交道，总觉得自己和大家隔着一层说不清楚的疏离感。
李老师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聆听啊，我知道你喜欢安静，集训也忙，但人是群居动物，别总把自己裹得那么紧。张楚有首歌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不是说孤独真的可耻，是说封闭自己太可惜了。你看刘鹏和天亮，平时也爱琢磨画，却总能跟大家聊到一块儿，多和别人交流，画画思路也能开阔些。”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李老师的话直白又亲切。刘鹏凑过来，拍了拍他的骼膊：“别不好意思，他们也想认识你呢，就给大家一个认识你的机会，也权当是给自己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聆听垂着眼，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有点涩，又有点暖。
休息过后，李老师领着大家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段废弃的铁道，铁轨两旁长满了野草，锈迹斑斑的枕木上落满了松针，阳光通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就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白墙黑瓦藏在绿树掩映间，村口有几只鸡在悠闲地踱步，偶尔能听见犬吠声。
“到了，”李老师指着前面一扇古朴的木门，“这是我一位画家朋友的家，咱们今天去他家做客。你们的目标是华夏美院附中，而我这位朋友恰好是华夏美院的老师，想必你们有人也听过他的大名，他叫华翔。有缘的话，说不定还能给你们指点一二。”
“哇，华翔？大画家，出过一本书叫《将错就错》。”
“对，就是他，没错。”
“大咖啊，一会可得找他要个亲笔签名！”
推开木门，一个开阔的院子映入眼帘。院子中央有个小小的池塘，水面上浮着几片嫩绿的荷叶。池塘周围种着不少树，老树枝桠交错，上面吊着两架蓝白条纹的吊床，风一吹就轻轻晃动。院子四周是一圈半包围的古朴平房，屋顶上还开着天窗。
华翔老师听见声音走出来，李老师立刻笑着迎上去：“老华，麻烦你啦，带这帮孩子来沾沾你的艺术气息。”说着侧身介绍，“孩子们，这就是华翔老师，华夏美院的资深教授，版画和速写都是一绝。”
同学们瞬间兴奋起来，眼神里满是崇敬。华老师带着大家先参观了屋内的作品，客厅墙上挂满了他的版画，有描绘市井百态的，有刻画山水风光的，线条简洁有力，色彩搭配大胆又和谐。“你看这张《人类3号》，”李老师指着一幅作品，“笔触看似随意，实则每一笔都藏着章法，这就是你们要学的‘松而不散’。”刘鹏凑得最近，手指悄悄在空气中模仿着线条走势，嘴里喃喃：“太有劲儿了，这线条比我画的活多了。”天亮则盯着一幅人物速写，眼神发亮：“抓形太准了，寥寥几笔就把神态画透了。”聆听也看得入了神，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笔触，却透着直击人心的力量，让他忽然明白自己的画缺了点什么。
参观完作品，李老师提议：“院子里的景色这么好，大家散开写生吧，华老师难得有空，一会儿帮你们点评点评。”大家立刻拎着画板找位置，刘鹏拉着聆听和天亮蹲在池塘边：“仄（这）里的垂柳和荷花池太有感觉了，咱们仨挨着画，也好互相看看。”
聆听选了块石头坐下，试着画池塘边的垂柳，手腕比之前放松了些，可还是放不开手脚。刘鹏已经快速勾勒出大致轮廓，转头看见他的画纸，轻声说：“你还是太拘着了，你看蜡（那）柳枝垂到水面的样子，是软的、活的，你画的还带着点硬邦邦的劲儿，再松点。”天亮也停下笔，指着自己画纸上的线条：“你试试用侧锋扫几笔，表现柳叶的疏密，别一根根抠，华老师的画不就是这样吗？抓整体感觉。”
正说着，华翔老师走了过来，先拿起刘鹏的速写本，点点头：“线条很扎实，有灵气，能看出你对形态的敏感度很高，就是细节上可以再取舍，不用面面俱到。”又看向天亮的画：“动态抓得准，节奏感好，要是能再注意下光影的层次，画面会更立体。”
轮到聆听的画时，华老师顿了顿，温和地说：“你很认真，线条也稳，但太追求完美了，反而束缚了灵动。画画就象院子里的风，该松的时候要松，该紧的时候再紧，不用怕画错，错误有时候也是另一种美。”他拿起笔，在聆听的画纸上轻轻添了几笔，原本僵硬的柳枝瞬间有了随风摆动的弧度，“你看，这样是不是就活了？跟着感觉走，别被‘标准答案’束缚住。”
聆听看着画纸上的改动，心里壑然开朗，连连点头：“谢谢华老师，我明白了。”
周围的同学见状，纷纷围过来请华老师点评，点评完又争先恐后地找他合影、要签名，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聆听没有凑热闹，重新拿起笔，照着华老师的指点和两位好友的建议调整，这一次，他彻底放开了拘谨，笔尖随着柳枝的走势流转，线条渐渐变得灵动起来。
刘鹏看着他的画，眼睛一亮：“聆丁（听），你这几笔比刚才好多了！有华老师说的那股劲儿了。”天亮也笑着点头：“确实进步太大了，看来华老师的点拨就是管用。”三人头挨着头讨论着彼此的画，阳光洒在画纸上，也洒在他们专注的脸上。
夕阳西下时，大家要返程了。李老师提议：“咱们和华老师拍张合影留念吧，也谢谢他今天的指点。”同学们立刻围拢过来，聆听尤豫了一下，主动站到了刘鹏和天亮身边。华老师站在中间，李老师举着相机喊了声“三、二、一”，快门按下的瞬间，聆听的嘴角扬起了浅浅的笑意。
返程的大巴车上，同学们大多靠在座位上睡着了，脸上却都带着满足的笑意。聆听没睡，手里摩挲着速写本，心里满是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几天后，李老师把春游写生的照片洗了出来，特意叫了聆听和天亮去他家取。“这些照片拍得不错，你们俩帮忙分发给同学们。”李老师递给他们一叠照片，“那天华老师还跟我夸你们仨呢，说你们仨各有特色，好好努力，考上附中没问题。”
两人拿着照片回集训班，刚进门就被同学们围住。看着照片里大家的笑脸、画家小院的美景，集训班的气氛瞬间又热烈起来。“那天华老师的点评太有用了，我现在画速写感觉顺多了！”“是啊，看了华老师的作品，我突然有了好多新想法！”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眼里都透着久违的光芒。
聆听把照片一张张分给同学们，看着大家重拾热情的样子，自己心里也燃起了熊熊斗志。他知道，这次春游写生不仅让他的画技有了突破，更让他打开了心扉，明白了交流与陪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