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末,9月1号的前一天。风裹着草木清香与泥土气息,穿过燕京城郊的旷野,吹到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铁门没有铭牌,漆皮大块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像被时光遗忘的旧物。若非熟人引荐时递来的那张手写纸条,没人能想到,这道不起眼的门后,藏着一个专为华夏美院附中输送苗子的全封闭美术考前班——两百多个怀揣热爱的少年,要在这里熬过一整年,冲刺千禧年的招考。
厂区被高大的水泥墙围得严实,外围疯长着半人高的杂草,其间夹杂着锈蚀的机械零件,风一吹,草叶摩挲金属的沙沙声,混着远处零星商贩的吆喝,要穿过两道高墙才能隐约听见,成了这里仅有的外界声响。那会儿“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观念根深蒂固,学美术被不少家长视作“不务正业”,算是冷门到极致的选择。来这儿的少年,大多和聆听一样,老家的小城连个正经画室都没有,为了心底那点不甘心,特意远赴他乡。
聆听单肩挎着一个黑色帆布单肩包,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边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发软。包里塞得满满当当:速写本、厚实的笔袋、一沓粗糙的素描纸,还有几捆清一色深绿色杆的中华铅笔——从hb到8b,按暑假短期班老师的叮嘱备得齐全,这是当时专业生唯一的选择,没有任何花哨的品类。他只在暑假学了一个月,说是零基础都算客气的,握着笔的手还带着生涩的僵硬,连最基本的线条都画不顺畅,更别提石膏头像的结构与明暗了。
身边的父亲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熨得平整,身形挺拔如松,透着老警察特有的沉稳与不苟言笑。他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深蓝色尼龙行李袋,袋身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馀的印花,只在侧面有一小块淡淡的、洗不掉的藏蓝色痕迹,象是早年佩戴警徽时留下的印记。里面装着聆听的被褥、换洗衣物,还有一本不知从哪淘来的简易素描书,最底下压着一本《17岁不哭》,封面有些轻微磨损,是聆听偷偷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特意带来贴身放着。沉甸甸的行李压在父亲肩头,不只是衣物画材,更是一个普通家庭对孩子“不务正业”的包容,和藏在沉默里的期许。
“是聆听家长吧?”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五六十岁的郑老师迎上来,穿一件藏蓝色棉布上衣,头发用黑发卡一丝不苟地别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个旧文档夹。“我负责孩子们的日常生活,跟我来办手续就行。现在愿意让孩子学画画的不多,咱们教课的都是美院来的专业老师,好好学,明年千禧年考华夏美院附中,准没错。”
父亲点点头,没多说话,跟着郑老师往平房走去。聆听跟在后面,目光忍不住扫过周遭:几排平房都是工厂旧舍改造的,墙面刷着斑驳的白漆,露出底下的水泥底色,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共用一面普通水泥墙,分排布局,简洁得有些简陋。旁侧一条窄路通向文化课教室与三间画室,画室的铁门框上用红漆写着“专业1班”“专业2班”“专业3班”,的班级标识。
办手续的传达室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石凳上翻画册,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透着一股沉静威严的气场。她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目光专注,周遭的喧闹仿佛都与她无关。“那是张校长,以前是华夏美院附中的院长,这班就是她办的。”郑老师随口提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自然的敬重,没有多馀的赘述。
聆听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美院附中院长办的班,教课的还是美院老师,这样的水准,让他这个只学了一个月、连接数条都画不直的底子,瞬间觉得底气不足——两百多人里,他怕是要垫底了,更何况摸底测试考的还是石膏头像。
父亲在住宿协议上签下名字,字迹工整有力。他从随身的旧皮夹里掏出一沓现金,大多是十元、二十元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递到聆听手里。“省着点花,好好画。”依旧是简短的一句话,没有多馀的叮嘱,只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期待,有担忧,还有藏不住的不舍。说完,他转身往铁门走去,背影挺拔如旧,没有回头,只是快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几秒钟后,便消失在杂草丛后的小径上。
聆听攥着那沓带着父亲体温的钱,指尖微微发紧,鼻子一酸,喉咙里像堵着什么,只挤出一个轻轻的“爸”字,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知道,父亲是顶着“学画画没用”的闲言碎语,陪着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到这里,这份沉默的支持,比任何鼓励都重。
“别难过,家长都这样,心里疼孩子,嘴上不说。”郑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和,“跟我去男二寝,你的床位就在刚进大厅,正对着门口的第一个床铺的上铺,好记。”
推开男二寝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洗衣粉清香、汗味与炭灰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原是工厂仓库改造的,空间宽敞,摆着二十多张上下铺双人铁架床,床板是老旧的木质,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每组床铺旁都立着一个银灰色的铁皮储物柜,柜身斑驳,带着明显的使用痕迹,下层有锁扣,是每个学生存放私人物品与画材的专属空间。
十几位少年散落各处,南腔北调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满是对来年考学的憧憬与初来乍到的新鲜:有的正蹲在地上整理画具,打开的画包里,深绿色的中华铅笔一捆捆码得整齐;有的趴在床沿画速写,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此起彼伏,画到暗部时,便抬起食指轻轻抹匀,指尖沾着淡淡的炭灰;还有人腰间别着卡带随身听,耳机线垂在胸前,透着少年人的不羁。
“哎!新室友啊?”头顶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东北口音,带着爽朗的劲儿。
聆听抬头,撞进一双亮堂的眼睛。上铺同床的男生支着骼膊趴在床沿,中长发乱糟糟地搭在肩头,发尾沾着点炭灰,瘦得象刚削尖的铅笔。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但结实的骼膊,透着美术生独有的随性与不羁。“我叫天亮,锦川来的!咱一个班,以后是邻铺,明年一起冲附中!”
聆听慌忙点头,脸颊有些发烫,抿出轻细的两个字:“聆听。”声音带着初来乍到的腼典,耳朵微微泛红,指尖下意识地摸了摸黑色帆布单肩包的拉链——父亲离开的失落,加之对即将到来的阿格里巴石膏象测试的恐慌,让他格外局促。
“咚”的一声闷响,下铺一个高壮的男生探起身来。他肩背宽厚,骼膊上带着明显的肌肉线条,透着体育生的硬朗,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格外憨厚:“我叫米帅,大伙儿要么喊我米哥,要么叫我帅哥,你叫我帅哥就行!我可喜欢这个外号了!”说着,他指了指身边身形格外突出的男生,“这是我铁哥们儿超子,一米九三,跟我一块儿来的,以后有事儿尽管说!”
超子比周围人高出大半个头,身形挺拔却不笨拙,进门时还微微低了低头,避免碰到门框。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聆听轻轻点头打招呼:“你好,以后多关照。”话不多,却透着一股沉稳劲儿。
聆听爬上上铺,小心翼翼地铺好床单被褥,动作轻缓,生怕踩得床板发出太大声响。他悄悄把行李袋里的《17岁不哭》拿出来,放进枕头底下压好,指尖碰到书页时,心里莫名安定了些。随后,他把画材和那本简易素描书一一放进旁边的铁皮柜,又将父亲给的现金仔细塞进衣物夹层,锁好柜门,把钥匙串挂在床栏杆上,轻轻晃了晃,确认锁牢。
身旁的天亮正捧着一本厚厚的美术画册看得入神,书页边缘已经卷了边,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做了不少批注。他手指在页面上轻轻点着,嘴里还小声念叨:“你看这马蒂斯的色彩,多有张力,大胆又协调;还有巴巴的素描,线条太绝了,简练又有力量;安格尔的人体结构更是没得挑,精准得吓人,画石膏头像就得学这股严谨劲儿。”
聆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画册上的画作陌生又震撼,和他在短期班见过的画完全不同。“我就暑假学了一个月,连基本线条都画不直,待会儿还要画阿格里巴,肯定不行。”他低下头,有些窘迫地说道。
“这有啥?”天亮立刻合上册子,抬手拍了拍床板,东北口音掷地有声,“谁还不是从歪歪扭扭的线条开始的?我学了三年,刚开始画阿格里巴,把鼻子画得歪到脸外面去了!美院老师都夸我基础扎实,以后你啥不懂尽管问,这些大师的作品我给你慢慢讲,保准你有收获!”
帅哥在下面附和:“对,别紧张!能来这儿的都是真喜欢画画的,1999年这才刚开始,一整年的时间,够你赶上来了!我们第一年学的时候,画的石膏象还不如你呢!”
超子也从自己的笔袋里掏出一支中华6b铅笔,递到聆听面前,指尖修长,动作利落:“这个画暗部顺手,待会儿画阿格里巴的阴影能用得上。”
聆听接过铅笔,深绿色的笔杆带着熟悉的质感,心里暖暖的。父亲的支持、室友的热心,还有天亮眼里对美术的纯粹热忱,让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和恐慌淡了不少。他看着眼前这几个性格迥异却都带着善意的少年,突然觉得,为了热爱远赴他乡的这个选择,或许是对的。
就在这时,郑老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催促:“同学们,收拾好的都去专业二班集合!摸底测试马上开始了,这次画阿格里巴石膏象,大家抓紧时间!”
少年们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拎起画具往外走。天亮拍了拍聆听的骼膊:“走,咱也去!别慌,正常画就行,就当是练手了!”
聆听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把枕头下的《17岁不哭》又轻轻按了按,仿佛能从那本书里汲取到一点勇气。他背起黑色帆布单肩包,跟着天亮、帅哥和超子往外走。宿舍区的小路上已经挤满了人,超子一米九三的身高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不少人下意识地侧身让道。少年们脸上或自信满满,或紧张忐忑,南腔北调的话语里,离不开“摸底测试”“阿格里巴”“华夏美院附中”“千禧年”这几个词,空气中弥漫着既期待又焦灼的气息。
阳光通过厂房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光斑。专业二班的铁门敞开着,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铅笔划纸声,已经有不少学生找好了位置,正在调试画板。画室中央的高台上,一尊阿格里巴石膏象静静伫立,线条硬朗,光影分明,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石膏象的轮廓上投下清淅的明暗交界线,勾勒出古典庄重的立体感。张校长依旧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身旁站着几位手里拿着教案和画板的老师,想必就是美院来的执教老师。他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走进画室的少年,带着审视与期许,那是沉淀了多年艺术教程经验的锐利目光。
聆听知道,以自己的基础,这次阿格里巴石膏象测试大概率是最后一名。但他攥紧了手里的中华铅笔,指尖传来笔杆的微凉触感,父亲的叮嘱、室友的鼓励,还有心里对美术那点滚烫的执念,都让他不想放弃。不管起点多低,他都想试试。
在1999年这个夏末的隐秘之地,在美院老师执教的追梦平台上,朝着来年千禧年的华夏美院附中,一步步往前走。
聆听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把黑色帆布单肩包放在脚边,拿出画板和纸固定好。天亮就在他旁边,冲他眨了眨眼,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聆听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中华铅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阿格里巴石膏象上,笔尖轻轻落在画纸上。
夏末的风穿过窗户,带着草木清香与少年们滚烫的心事。一场始于1999年、关于冷门热爱与执着追梦的旅程,就此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