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的党员不多,团党委就那几个人,聚拢到司令台西侧操场边缘。
非党委成员的干部也拢在外围,都很关心结果。
战士们列着队,虽不敢放鸭子散开,但也止不住低声议论。
台上被捆着的,是九班班长。
和他合作过的,都会认为他是条汉子,当然,也有不熟悉他的,认为他平时太吊了,这回撞正大板了。
苏青去开会,九班没人压制,全跑到司令台前,吴石头想爬上去解开他的班长,被罗富贵拉住了。
到现在为止,胡义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法说,也不想说,背缚双手,昂首挺胸,他没觉得自己错。
罗富贵急,但知道深浅,不敢犯浑。
马良急,急为什么老赵不在。
刘坚强急,急胡义为什么犯这事儿,九班会散掉啊!
吴石头急,他……就真的急。
赵保胜快到操场,才忽然想起来,原着好像有一出,胡义去师医院找周医生看病,被当成逃兵要枪毙的戏码,不由得放慢脚步,他知道,枪毙不成,但自己的出现,会不会带来变化?
不知道胡义和周医生有没有擦出火花?
愣神儿的功夫,马良远远看到了赵保胜,飞一般地跑过去,引得操场上一部分人侧目。
马良简短介绍情况,赵保胜知道事情没有偏离轨道,就拍拍马良肩膀,让他相信组织,心里却在谋划如何帮胡义摆脱困境,特么站着淋一天雨,有病吧?!
赵保胜没有往操场蹭,就站在路口远观。
临时党委会没有拖泥带水,很快有了结果,杨德智脸色铁青面无表情,回到司令台上,宣布暂缓执行,开始另一轮宣讲,总之,要把逃兵胡义踏到地上碾。
赵保胜松了口气,真要因为他的出现改变了结局,他都准备‘劫法场’了。
暂缓执行不是宣布无罪,杨德智又在搞幺蛾子,让人去弄木牌,挂胡义脖子上,示众!比死还难受的示众!
三连战士听命跑去办,路过操场边,不由得慢下脚步……老赵回来了!
独立团第一能折腾!
偏偏人家折腾得有理!
高一刀牛吧?老赵照样按住他!
丁政委水平高吧?老赵扣帽子可不管你地位!
当然,知道细节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只知道老赵出手,这几位都退让了。
关键人家得势了一点都不傲,你退一步,那大家就都一样是好战友,有好处一起得,有事情一起扛,和谁都能处得来,和谁都没有大矛盾。
赵保胜稳稳往司令台走,马良离老远就停下,退到九班那边。
所有人都看着赵保胜,看他慢慢走。
苏青忽然想起,老赵曾经要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多看着一点九班,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会有些微微发虚?
高一刀吴严郝平几个连长脸上都紧绷着,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老赵来晚了,还能怎样?
牛大叔皱眉,他怕老赵冲动,作为独立团团党委成员,丁政委经常拉他一起参谋问题,他知道更多关于赵保胜的事情,老赵可不是胡义,上级有人专门盯着老赵的。
李算盘知道的不算多,但他是第一个认识老赵的,老张他们也反馈回来一些事情,他知道老赵可不是软柿子。
卫生队包四算是小透明,但他看到过周医生和老李对老赵的态度……周医生还好说,老李,那可是…好像不太能说,反正包四知道,那是能经常接触大领导的。
场下战士们,除了新兵,大多数都认识老赵,除了一起干过鬼子的二连三连一部分战士,大多数人都是在梯田那边,看他和丁政委蹲着检查肥堆,一起叉腰畅想丰收的,也有人见过老赵怼高一刀和丁政委……反正老赵这个人平时挺低调,但没人能忽视他。
赵保胜在司令台前站定,一声不吭看着站在土台子上的杨德智。
杨德智从发现老赵过来,就停下了演说,急转脑筋,他见识过老赵的手段,主力团接人那个排,刘排长还算给面子,他手底下战士那翻白眼的可就多了,为什么?就因为老赵怼他那几句!
他到独立团来任职,也是有些受不了师里那些暗戳戳的流言。
吴严几个怕老赵冲动,也凑近,防着再出事,独立团当家的都不在家,眼前这个‘官最大’的杨‘教导员’好像并没有那么靠谱……
赵保胜紧绷着脸,半仰着头,看杨德智的脸,忽然笑了起来:“小杨同志啊!我还说是谁呢!哪个骗子都能做独立团政委给大家训话了呢!丁政委呢?”
杨德智一下子懵逼,他设想了老赵会怎么发难,怎么辱骂,怎么闹腾,就是没有预备老赵这样拉家常式的,完全没有对策!
他脑子够快,刚想说正在开大会,拉家常不是时候,老赵环顾四周,再次打断:“完事啦?我看你好久没开口了?说完了就下来,我仰着脖子和你说话好累,你是主席啊还是zong书记?下来下来!”
赵保胜声音不高,但靠得近的几个干部听得到,这…胡搅蛮缠还带扣帽子,果然是老赵的特色!
杨德智不上当,他在台上,他在训话,他是领导,他下去算怎么回事?
“赵保胜!你想干什么?!现在是全团大会,我在作讲话,你不要胡搅蛮缠!回到你该站的位置上去!”杨德智厉声喝道,他得反客为主,不能被赵保胜牵着鼻子走。
赵保胜一愣,脸色慢慢冷下来,转头,环视一圈周围几个,哼了一声,回过头,对杨德智:“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啊!但你知道的,还不够清楚!别特么对我大呼小叫的,丁得一都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你特么算老几?”
杨德智被赵保胜突如其来的粗口惊了一下,怎么回事?他不是九班的兵吗?连个副班长都不是的东西,敢对连…营级干部用这种态度说话?!
围着的几个干部惊疑,从来没有听说,丁政委都不敢对老赵这样说话……这话怎么这么别扭?
苏青想到了,牛大叔也想到了,两个人都认为老赵这话没错,但都没解释。
杨德智想用身份压赵保胜,甚至想喊人用武力镇住赵保胜,但他瞥见了苏青和牛大叔的表情,他不清楚这里面的水深浅,所以暂时放弃,自己性急,已经几次被人抓住痛脚,先稳住。
赵保胜可不惯着:“都说现场你官最大,多大啊?教导员?独立团可没营级单位,你这可是小了!丁得一该把政委让给你做!”
同样的路数,赵保胜并不知道小红缨已经用过这招了,但他的讽刺更盛,直呼丁政委的名字,直说丁政委该让位,这特么诛心就有点痛了。
没人敢接茬儿,高一刀‘哏儿’地笑出声,又捂嘴严肃脸,装正经。
“公示没有?谁任命的?任命书我瞧瞧?苏干事,他的档案……我不瞧,我就问,有正式任命没有?!”赵保胜撇头又对着苏青。
苏青愣神,摇头,心道遭了!老赵这是真抓到痛脚了!
她问过丁政委,干部档案上,杨德智职务该怎么定,丁政委笑,三连指导员,兼职三个连的思想政治工作,可没说是教导员!教导员就是吊着杨德智多做事的胡萝卜!独立团又没营级单位。
杨德智看苏青的反应,脸都白了!
这特么疯了吧!赵保胜看两人反应,知道瞎戳戳到要害了!
一群人都惊掉下巴!
代理工作,和正式任命,是两回事!
“哼!”赵保胜哼一声,又问:“你们刚刚开临时党委会,这人,是党委委员吗?开过大会,党员同志们选出来的?!”
这回,连牛大叔脸色都变了!
丁政委要知道,他不在,组织都有失控风险,非掀桌子枪毙人不可!
不明白老赵的话的人,也能通过其他人的表情,发现事情大条了!
一圈人围着,说话声不算大,满操场的战士们零星听到一些,不明所以,但也看出来,杨‘教导员’有些慌,老赵反而气势正盛!
九班几个站得不算近,一样不知道老赵说了什么,但看得出形势大好,罗富贵嘟囔:“还得是老赵啊!姓杨的要怂!”
马良抱着膀子看,他最早跟着胡义赵保胜跑东跑西,就知道老赵不简单,能开汽车,会开鬼子边三轮,会是普通人?丁政委有多重视老赵,虽然没说出来,但他能看得出。
刘坚强面无表情,老赵到现在都是在怼姓杨的,但班长还绑着呢!
吴石头高兴,就是高兴,老赵说话就是厉害,等下班长就有救了!
杨德智有些腿软,他知道赵保胜说中了他的痛点,但…人总是不甘心的,他两步下了司令台,走到一群人中间,转头对着老赵,似乎他们才是一伙儿的。
“老赵你说的这些,丁政委回来自有判断,你不是党员,你不了解,不怪你。但是!”杨德智依然想抓主动权,“但是,胡义私自出逃,这是事实吧?他这个逃兵!在果党部队就是逃兵,参加八路军,做逃兵有什么奇怪的?我作为一名干部,一名党员,处置一名逃兵,哪里做错了?!”
赵保胜舔舔嘴唇,想着先拿哪句开刀呢?
杨德智看赵保胜没立刻反驳,觉得拿住了事情的关键,是啊,他搞这么些,还不是就要为胡义脱罪?事实很清楚啊!翻不了天!自己只是‘越俎代庖’,有些冲动了而已!
赵保胜挤出一点点笑,不用看,他自己也知道难看,他凑到杨德智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杨同志果然厉害!”
还没等杨德智得意,赵保胜话锋一转:“可你知道吗?咱八路军那么多党员干部,特别是那几位将军,包括总司令,都是出身旧军阀的!他们是光头送到咱们队伍里来的?严格来讲,他们哪个不是果党逃兵?!”
一圈人倒吸凉气,是啊,哪怕是起义,在果党眼里,都是逃兵,叛徒,和胡义……差的也不算多啊,你总不能指着胡义一个人去掀光头的桌子吧?
“而且,你堵住了以后要觉醒过来的果党军人的路啊!到我们这儿的,就都是逃兵?!”赵保胜尽量说得委婉,但阴沉沉的天,让他的话,也似乎阴沉沉。
换句好懂的,老赵说,你说胡义是果军逃兵,你的屁股是坐在哪里说的?果军才会认为他是逃兵!咱八路欢迎这种弃暗投明的同志,你算老几?
这个帽子太大,延伸开来,伪军投诚八路军怎么算?他们都是伪军的逃兵!
杨德智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反驳,但赵保胜不会给他机会:“再说了,我听说你没调查啊?有审讯记录没?有认罪书没?谁抓到的?在哪儿抓到的?他这两天跑到哪儿去了?”
不单单杨德智冒冷汗,苏青也觉得背后发凉……
赵保胜转头,看到包四,喊:“老包!”
包四年纪其实不大,和胡义差不多,但这时候的年轻人,喜欢被人看得成熟一点,老赵喊老包,他就很乐意。
“周医生给胡义看病,做的诊断,你当时在场吧?”赵保胜之前就有打算,胡义和他的毛病,会让小部分人知道,为的就是怕说不清,这不,有人证。
包四点头:“前几天,胡义和我说,上次被掷弹筒轰,又头疼了,我又没得办法,卫生队那边也没地方休养……”
苏青想起来禁闭室…也想起来她对他说的话……犹豫一下,跑上司令台,拽胡义下来,扯掉胡义嘴巴上勒着的绳子,问:“你这几天在哪儿?”
“……师医院。”胡义不想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毛病,但……苏青直勾勾的眼神逼问,他不得不开口。
嚯!真相大白!
一群人咂嘴的咂嘴,叹气的叹气,没人看苏青和杨德智……连开小差都算不上的事,扯到要枪毙……这是要开倒车?
一群年轻的士兵,始终没看到真相,却不得不站在操场上干瞪眼……
风,终于刮起来了,雷声滚滚,早就压顶的乌云,开始往下倾泻愤怒。
胡义没有愤怒。
他沉默不语。
赵保胜也缄口不言。
九班几个默默跟着,顶着刚开始下的雨,回宿舍。
独立团今天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各部主官也是一言不发,团里政委不在,团长重伤住院,没人拿主意,没人敢给这个事情定性,唯一敢蹦跶的那个已经被打击得失魂落魄,这时候还是不说话的好,也要严禁下面战士讨论。
大北庄死气沉沉,默默承受着暴雨的洗礼。
赵保胜和胡义在炕上对着炕桌坐,胡义没有表情,没有话,老赵摸出那些小零件,在掷弹筒上比划琢磨。
九班其他人散坐在周围,谁都没有离开,都在等老赵和胡义说事儿,他们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整件事,都在等揭秘。
天色昏暗,暴雨如注,看不出时分。
赵保胜丢下手里的零件,拿过炕桌上当钟头用的金怀表看一眼,喊:“富贵儿,去炊事班领晚饭,这么大的雨,没那么多蓑衣……丫头呢?!”
独立团又出了大事。
常红缨在禁闭室昏倒,手上头上有伤。
禁闭室大门敞开。
炊事班一名炊事员后脑勺开花,死了,散落一地的食物被褥,被踩踏。
唯一一名看守禁闭室的哨兵,失踪!
赵保胜和胡义,守在卫生队病房门口,包四说,小红缨伤得不重,应该是想撞开禁闭室木板伤到的,睡醒就应该没事了。
赵保胜点支烟,看烟缓缓燃,胡义蹲坐,偏头,问老赵:“咋办?”
雨后蛙鸣阵阵,黑魆魆的山影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