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云北营离去后,瞿塘几处险关,皆换了陈到南营来守御。
天过午后,日头向西,洒下馀晖。
一杆“汉”字大旗,突然屹立在城头,北门瓮城上又升起一面龙旗。
而后,天子仪仗分左右而立。
六十一岁的刘备,步履坚实地迈上城墙,左手柄握天子剑,御驾出现在城头。
北门外,三军目光全部往城上望来,一时间军卒们齐跪,参拜皇帝。
“参见陛下!”
数千人的声音,响彻在永安城上空,顺着狭窄的巫瞿层层传递,十里外的峡谷中都遍是回声。
刘备虽然多了几分沉稳,但依旧不拘于俗礼。
他一脚踏在城垛,深邃的目光望向底下的汉军,随后目光遥望荆襄与那滚滚长江,洪亮的声音在这一刻激荡而出:
“夷陵之败,孤用兵方略有失,苦了尔等了!”
“陛下,我等不苦!”
底下兵卒们齐声应之,六十一岁的刘备,动容地点着头,斑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颤。
“夷陵虽败,朕将雪耻!”
“尔等也需奋勇而进!”
“不过些许败绩,不必放在心上。朕自中平元年起兵,至今已历近四十年矣,尚且不曾气馁。今曹贼伐吴,朕当兴兵二伐孙权!”
“丞相已自成都发兵五万,江州督赵云率众重出巫瞿,此战必要一举而定,前后夹击,以灭孙吴!”
“今日朕以豕、羊为犒,犒赏三军,以慰尔等劳苦之功。复夺荆州,开复大统,全仗诸军,若复承汉祚,还于旧都,尔等皆是有功之臣!
届时,天下平定,当可与民休养生息,再开盛世仁治。”
此言刚一落地,三军皆是齐呼:
“灭杀吴狗,复夺荆州雪耻!”
“灭杀吴狗,复夺荆州雪耻!”
一时间三军振奋,士气高涨,声声号子喊得震动天地!
…………
刘备望着底下的兵卒气势,微微颔首,一时间同样是气血翻腾。他不再多言,只用一声异常洪亮的声音,喊来诸将们为兵卒分酒。
粮食虽少,但官府中还是会酿造一些酒水。
一是迎接使臣、朝会设宴所需。
二者出征壮行,亦要用酒来壮军威。
随着底下士卒们纷纷捧酒后,刘备也端起一碗,自城楼上与众人对饮。
“朕,敬汝等一杯!”
“干!”
一道雄浑声音由城上载出,刘备一条龙靴斜蹬在城垛上,端起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那一豪饮,当真有英雄之气!
刘祀就站在距离城墙很近的位置,受到感染,刘备的风骨,再加之几千兄弟们一起振奋饮酒的场面,也是令他热血沸腾起来!
端起手中酒碗,刘祀一口畅饮完毕。
再次抬头,当他看向这位史书中的昭烈皇帝时,那刘备也正在自高处往下看来。
忽地,他声音一振,向下问道:
“江北营诸军何在?”
陛下竟然点了江北营的卯!
一时间,刘祀他们这十四人,一同举手欢呼,跪地拜见。
刘备看到了这十馀人!
他自城楼上往下了望,随即一眼便认出了刘祀来。
他的样貌是那样的与其母相象,令刘备从十馀人中一眼就将其锁定!
“刘祀何在?”
“尔近来既有功勋,朕闻之亦感鼓舞,当要一见!”
一见陛下今日钦点刘祀出列,老黑和身后的江北军弟兄们,一个个简直是激动极了!
谁能想到,这圣恩眷顾来得如此之快?
今日这江北营,可就要在这几千人中露大脸了!
刘祀大概也没想到,陛下竟然点了自己的名字?
他当即从队列中冲出,来到最前端,过来拜见。
果然啊!
昭烈帝心道一声,果是这小子!
一见了刘祀单膝跪地,就在自己正下方,那一张熟悉的脸,清淅可见,五官轮廓都几与糜夫人一般!
忽地,老刘只觉眼框一热,热泪已经含在了眼中。
此时的刘备,鼻子再一酸,眼中带泪,几乎将要夺眶跳脱出来了。
他快速举起两条大袖,身体陡然间一振。
这宽袍大袖遮住了他的龙颜,刘备一手遮面,一手趁机擦去眼中泪珠,而后复归于平静。
在众人看来,陛下似是见了刘祀这小子,兴奋过度,振了振衣袖。
但实际上,刘备方才已经失态了。
陈到自然观察到了陛下此举,忙往前挪动两步,从侧面遮去角度,以免陛下的窘境被城上众人捕捉到。
此刻的刘备,暗暗清了清哽咽的嗓子,手指着底下的刘祀,微微颔首:
“汝极好!”
“刘祀听旨!”
刘备一声喝,随即便言道:
“黄权虽降魏,然江北营志气不倒!朕今以汝正式统率江北营,营中剩十卒,尔为什长;剩百卒,尔为屯将;若尔营中有千馀人,那便做个千人督。
尔若能重募一军,则以汝为江北都督,朕当用汝为将,此乃朕之号令,吾大汉军中今后当奉此诏!”
老刘这下给了儿子一个极其灵活的官职。
你有能耐领多少人,你就当多大的官儿。
这既是对刘祀的期许,也是给他的历练。
但今日之言,用在刘祀一个小卒身上,确实令人震惊不已!
须要知道,上一次他提拔魏延一个部曲,去督汉中,做一军之将的时候。
那种破格提拔,就引得军中响震不已,即便诸葛亮等人,都是出言以为不妥的。
而这一次,敢提拔一个没有带过军的小卒,上不封顶,去当都督,效魏延督一军旧事。
这份破格加恩,又岂下于魏延呢?
当然了,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还得看刘祀自己的本事。
统管一百人,与统管一千人都有很大的不同,刘祀的统率才能到底如何,还要且看着呢。
皇帝露过了面,若要进一步犒劳的话,就可出城为军卒们夹肉,以示亲近。
老刘原本是有此意的。
但今日见到刘祀后失态,令他止住了这个打算,在训过话后,又略一巡营,而后便返回了鱼复衙署。
“陛下,怎就归来了呢?方才险些就将城门打开了。”
陈到原本与陛下约定好的,城门一开,陛下便亲往去犒军。
方才下城之际,差些就开了城门,结果陛下却转回了。
看着陈到的不解,眼下屋内无人,刘备这才言明道:
“孤见了伯宗,颇有失仪之处,只恐出城犒军有差。”
刘备非常清楚,君王不可含泪,尤其不可当着数千军卒的面含泪。
既以大局为重,再有想见刘祀之意,也不能再出城去了。
陈到跟随陛下多年,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情感,不由叹了一声:
“只是今日未曾与公子面谈。”
刘备却一反先前的焦急,面带欣慰之色,笑了笑:
“无妨。”
“孤今足愈,祀儿便在城外,何时不可相见呢?”
便在此刻,他吩咐起了陈到:
“叔至,提点精兵三千,每日操演仔细,不日朕要再往亲征!”
啊?
听到这话,陈到吓一跳!
“陛下,怎地又要亲征?”
刘备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收敛,瞬间便从父亲的角色,转换成为了大汉皇帝。
他的脸上重新塑起威严,声音不大,却极富有力量:
“先前所虑者,皆因军中士气全无,只能御敌,而不能进取。”
“如今却不然。孤观今日军中士气,似更胜前者,宜御驾亲征,以覆吴土!”
刘备当即拟旨,令李严领兵两千,前来坐镇永安。
他自己要亲率三千精兵,复出巫瞿,举兵亲征!
刘祀此时还不知道,他在永安北营拨动了一根弦,这根弦已在暗中开始搅动起风云。
历史已在悄然发生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