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半轮残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辉吝啬地洒落,勉强勾勒出临安市江畔的轮廓。
江水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色,奔流不息,涛声阵阵,带着亘古不变的韵律,冲刷着堤岸,也冲刷着岸边那个孤绝的身影。
凌莉独自站在冰冷的江堤上。
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和深秋的寒意,吹拂着她黑色的衣摆和发丝,她却浑然不觉。
月光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灰白色的瞳孔,倒映着脚下翻涌不息的墨色江水,深不见底,如同她此刻的心绪。
脑海里,万千思绪如同失控的乱流,疯狂冲撞、撕扯。
叶炀沉默的脸,林繁星惊惶含泪的眼,还有那句冰冷的质问——
“我……就这么值得?”
“值得你们两个……拿命去搏?”
画面反复闪回,伴随着叶炀最终那无言的默认。
为了她。
为了她这具被诅咒的、本不该存在的躯壳。
一个赌上了自己未来的生命长河,背负起守护地球的沉重枷锁。
另一个,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我献祭,只为了换取她所谓的“新生”。
“为了我……连生命都能舍弃?”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被江风瞬间吹散,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和……沉甸甸的窒息感。
“背负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她想起叶炀身上那隐约传来的、混合着大地脉动与海洋深邃的奇异威压。
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
月光下,这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曾经因为基因缺陷的剧痛而无数次紧握到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然而此刻,掌心光洁,皮肤下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平稳而充盈。
曾经深入骨髓、如影随形的撕裂痛楚,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种折磨了她十几年、几乎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沉重枷锁,被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抹去了。
轻松。
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这份“轻松”,却像最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
她习惯了。
习惯了在痛苦中挣扎,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行,习惯了用冰冷的仇恨和警惕筑起高墙,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那份源自tl背叛、源自基里艾洛德人“恩赐”又抛弃的仇恨,是她力量的源泉,是她存在的支点,是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战斗,是为了向tl复仇?
是为了向基里艾洛德人证明?
还是……仅仅为了宣泄那无处安放的痛苦和证明自己并非纯粹的“失败品”?
她自己也说不清。
但仇恨,是她唯一的锚。
而如今呢?
锚……断了。
痛苦消失了。
仇恨……似乎也失去了具体的指向。
tl?
那些下令处决“失败品”的高层?
还是……那个救了她又抛弃了她的“父亲大人”基里艾洛德人?
当身体不再被痛苦折磨,当力量变得纯粹而稳定。
那份支撑她走到今天的、燃烧的恨意,仿佛也随着病痛的消失而变得模糊、稀薄,甚至……失去了意义。
她茫然了。
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许久、终于靠岸的破船,却发现岸上并非家园,而是一片完全陌生的、空茫的废墟。
风停了,浪静了,她却失去了航行的方向。
江风更冷了,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
她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臂弯的皮肉里,试图用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驱散心底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茫然。
“究竟是……为什么?”
她对着翻涌的墨色江水,对着天边那轮沉默的残月,发出了无声的诘问。
这诘问,并非指向叶炀和林繁星那近乎愚蠢的牺牲。
而是指向她自己。
指向这具被“修复”的身体。
指向这突然变得空茫、失去了仇恨支撑的灵魂。
指向……她存在的意义。
月光清冷,江水奔流。
凌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锁在脚下那片逐渐恢复平静的江面上。
墨色的江水,在残月清冷的光辉下,终于不再剧烈翻涌,变成了一面深邃、幽暗的镜子。
镜子里,清晰地倒映出她自己的身影。
黑色的衣,苍白的脸,被夜风吹乱的发丝。
还有……那双眼睛。
灰白色。
那是她作为“失败品”最醒目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是异类,是怪物,是冰冷与疏离的象征。
是她与这个“正常”世界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在那片幽暗的“镜子”里。
她灰白色的瞳孔边缘,那层如同无机质玻璃般的冰冷色泽,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一种深邃的、温润的、属于正常人类的……黑色,正从瞳孔的最深处,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蔓延开来!
侵蚀着那象征异类的灰白!
倒影中的那双眼睛,正逐渐褪去冰冷的非人感。
显露出一种……她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人”的底色!
凌莉的身体猛地僵住!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江水中那个倒影,仿佛要确认那是不是月光制造的幻觉,或是江水扭曲的玩笑。
不是幻觉!
那黑色……如此真实!如此……陌生!
它正坚定地、不可逆转地,覆盖着她瞳孔中那伴随了她十几年、早已成为她身份一部分的灰白!
“不……”
一声破碎的、带着极致惊骇和茫然的单音,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她猛地抬起手!
不是去触碰江水中的倒影。
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力道,狠狠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冰凉的手指用力按压在紧闭的眼睑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黑暗。
眼前是纯粹的、隔绝一切的黑暗。
可那江水中倒映的景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不可磨灭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那代表着什么?
是那份“恩赐”带来的更深层次的改变?是契约力量对她本源的侵蚀?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指向“正常”的诅咒?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最后的、最醒目的“异类”标记也要剥夺?
她习惯了灰白瞳孔带来的审视、警惕、甚至恐惧的目光。
那是她的盔甲,是她与世界保持距离的屏障。她不需要“正常”。
她不需要融入。
盔甲在融化。
屏障在崩塌。
被迫走向一个未知的、充满“正常”光明的方向,而那个方向,对她而言,比最深的黑暗更令人恐惧。
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远比刚才奔涌的江水更加狂暴,更加无法平息。
被强行治愈的身体。
被强行赋予的“恩情”。
被强行更迭的契约。
现在……连她视为身份烙印的瞳孔,也要被强行改变?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新生”?!
这分明是……将她连根拔起,彻底抹去她存在的痕迹,塞进一个名为“正常”的、她完全陌生的模具里!
捂住双眼的手指,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
指缝间,似乎有冰凉的液体渗出,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江风依旧冰冷地吹拂着。
残月依旧沉默地悬挂着。
江畔那个死死捂住双眼、身体僵硬如同石雕的黑色身影,几乎被整个世界遗弃,又在与整个世界无声地对抗。
她的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