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里,铁锈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喘不过气。
墙上的火把光影摇晃,映出了一排刑具的轮廓,虎凳,夹棍,还有光听名字就让人头皮发麻的骨刷。
沈炼站在刑具前,飞鱼服上的绣纹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已经一个时辰了。
被誉为“钱大善人”的丝绸富商钱凡,此刻正被两条铁链锁在刑架上。他身上的锦缎长衫皱了,头发也有些乱,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平静的表情,让人看着就火大。
“钱凡。”沈炼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得像冰,“这里是诏狱。我最后问你一遍,柳如烟,是不是你杀的?”
周围站着一圈锦衣卫校尉,都是诏狱里手艺最好的师傅,此刻正抱着手臂冷笑,只等百户大人一声令下。
钱凡缓缓的抬起头,看了看沈炼,又扫了眼那些刑具,嘴角居然扯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倒像是一种嘲讽。
“沈百户,我敬你是朝廷命官,但你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钱凡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我再说一次,柳姑娘的死与我无关。案发当晚,我在家宴请朋友,府上几十个下人都能作证。你说的这些,是诬陷。”
他顿了顿,直视著沈炼。
“我钱凡在应天府经商十年,自问没做过亏心事。沈百户不去找真凶,反而抓我一个好人,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周围校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们见过嘴硬的江洋大盗,可从没见过一个商人,在诏狱的刑架上,还能反过来给锦衣卫讲道理的。
这人是疯了,还是真的有底气?
沈炼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好人?”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走到钱凡面前,压低了声音,“你的马车轮子上有媚香楼后院的土。车厢垫脚毡里,有柳如烟房里地毯的纤维。这些,你怎么解释?”
他本以为,抛出这些证据,钱凡就算不崩溃,也该变了脸色。
可钱凡只是皱了皱眉,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土?纤维?”他摇摇头,语气无奈,“沈百户,我一个商人,每天车来车往。我的马车去过哪,沾了什么,我怎么可能都知道?或许是哪个客人带来的,或许是车夫不小心碾过的。就凭这些给我定罪,太儿戏了。”
他不仅不认,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份镇定,让沈炼的火气彻底冲上了头顶。
他猛的退后一步,指著墙上一件布满铁刺的刑具,厉声喝道:“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钱大善人!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也像你的嘴一样硬!”
“来人!给我上铁琵琶!我要一根根的把他这身傲骨给剔出来!”
“是!”
一名校尉狞笑着应声,伸手就去摘墙上的刑具。
诏狱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铁琵琶是对付叛国贼的重刑,一旦用上,就算人能活,也废了。
钱凡的脸色终于白了一下,被锁住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额头上渗出了汗。
但他依旧咬著牙,闭上了嘴,一副准备赴死的样子。
他越是这样,沈炼就越愤怒。
这已经不是审案,而是意志的较量。他堂堂锦衣卫百户,绝不能输给一个商人。
校尉已经拿着铁琵琶走到了钱凡面前。
“住手。”
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从诏狱入口传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这里的杀气。
所有人齐刷刷的回头。
张默穿着一身干净的刑部司务官服,背着手,正从黑暗中走来。他身后跟着紧张的陆远,两人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沈炼的瞳孔猛的一缩。
“张默!”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这里是北镇抚司诏狱!谁给你的胆子闯进来?”
张默好像没感受到他的怒火,径直走到他面前,目光却落在了刑架上的钱凡身上。
“沈百户,你这样是审不出结果的。”张默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我审不出?”沈炼气笑了,“难道你审得出?你一个仵作,也想来教我锦衣卫怎么用刑?”
“我不用刑。”张默摇摇头,终于转头看向沈炼,眼神锐利,“百户大人,你看看他。他从被抓到现在,心里早就准备好受刑了。你每在他身上加一道伤口,不是在击垮他,而是在成全他。”
“成全他?”沈炼一愣。
“对,成全。”张默的声音在诏狱里回荡,“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为秘密牺牲的英雄。肉体的痛苦,对他来说是勋章。你越折磨他,他的精神就越振奋,意志就越坚定。你用锤子,是砸不开一把精密锁的,只会把锁彻底砸坏。”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锦衣卫都愣住了。
他们审过上千个犯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分析一个囚犯的心理。
沈炼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张默说对了。
钱凡的表现,确实不像一个普通的杀人凶手,更像一个准备为某个秘密献身的死士。
对他用刑,可能真没用。
可是,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沈炼,抓了人,动了刑,最后却要靠一个刑部的小小司务来收场?传出去,锦衣卫的脸往哪儿搁?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了他,好酒好菜的求他开口?”沈炼的语气里满是讥讽。
“当然不是。”张默微微一笑,“对付这种人,攻心为上。他的那把锁,需要一把特定的钥匙去开。”
“钥匙?”
“对。”张默看着沈炼,眼神里充满了自信,“而那把钥匙,在我这里。”
诏狱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沈炼和张默之间移动。
一个是手握大权的锦衣卫百户,浑身暴戾。
一个是身份低微的刑部司务,神态自若。
这场景,荒谬到了极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沈炼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化为一片阴沉。
他死死盯着张默,仿佛想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出他凭什么有这种底气。
许久。
沈炼猛的一挥手。
“好!”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字,“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就一炷香!你要是问不出什么,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他活剐了!”
说完,他不再看张默,黑著脸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我们走!”
随着他一声令下,满屋子的锦衣卫校尉,包括那个拿着铁琵琶的行刑者,都收起刑具,迅速退了出去。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
整个诏狱深处,只剩下三个人。
被锁在刑架上的钱凡,站在一旁手心冒汗的陆远,以及,神色平静的张默。
钱凡的目光,第一次正视这个年轻人。
如果说沈炼是看得见的猛虎,那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刑部司务,更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