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后堂,那间临时改作勘验室的公房里,气氛很沉闷。ez晓税徃 庚芯嶵哙
张默坐在桌案后,面前摆着两片干净的桑皮纸。左边一片放著点暗褐色泥土,是他从媚香楼后院墙角刮下的。右边一片,是昨夜从钱凡马车轮毂缝隙里取出的。
陆远和沈炼一左一右站在旁边,连呼吸都放轻了,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张默的手。
他们看不懂,但心里却翻江倒海。
尤其是沈炼,他从没想过,案子还能这么查。没有口供,没有证人,光靠肉眼都快看不见的尘土,就要给一个全城闻名的大善人定罪。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巫术。
可偏偏,张默的每一步推断,都对了。
张默没理会两人,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眼前的比对上。
他先把两份土样并排放在一起,在日光下仔细看。颜色几乎没差别,都是带着腐烂物的暗褐色,跟应天府官道上常见的黄土完全不同。
他伸出手指,分别捻起一点。
指尖传来的感觉一样,湿润、细腻,还带着很细的沙粒感。
“你们看。”张默开口,声音很沉稳,“应天府的土偏黄,又干又硬。秦淮河两岸因为常年有水汽,河水冲刷,泥土颜色深,质地黏软,还混著烂水草。这两份土,不管是颜色还是质地,都属于后者。”
陆远听的连连点头,沈炼则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了很多。
这还不够。
张默从旁边的水盆里,用一根干净的茅草秆,分别沾了一滴清水,小心的滴在两份土样上。
两份干燥的泥土碰到水滴后,都很快的把水吸了进去,并散发出一股完全一样的、淡淡的腥气和草木腐烂味。
“气味也一样。”张默下了结论。
陆远凑上前闻了闻,脸上露出惊奇。而沈炼虽然站的笔直,喉结却不自觉的动了一下。
只凭泥土,已经有九成把握,钱凡的马车在案发前后去过媚香楼附近。
但这不是铁证。
张默小心的把土样封存好,接着拿出了昨夜的第二个发现——那根细小的深红色纤维。
他把这根纤维放在一张白纸上,然后从另一个物证袋里,拿出了另一根颜色、长短都差不多的纤维。那是他之前去媚香楼复查时,从柳如烟房里那块波斯地毯上,悄悄收集的。
这才是关键。
“大人请看,”张默的目光转向沈炼,“锦衣卫的卷宗里记着,柳如烟房里铺着一块波斯地毯,对不对?”
沈炼点了下头:“没错,据说是西域贡品,整个应天府找不出第二块。”
“那就对了。”张默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他没有现代的显微镜,但他有更古老也同样管用的法子。
他拿来一碗清水,把两根纤维同时放进水里。
只见那两根细小的纤维在水里慢慢展开,呈现出一种很特别的螺旋状。更重要的是,它们的颜色泡水之后,一点都没褪,反而更鲜亮了,红的像鸽子血。
“中原的布料,不管是丝是麻,染色大多用矿物或草木,泡久了颜色会变淡。但这地毯的纤维,用的是西域秘法,拿一种特殊的虫血染的,纺织手法也和中原不一样,下水后颜色反而更艳,而且纤维会固定卷起来。”
张默的声音不大,却让沈炼和陆远心里一震。
“两份土样,来自同一个地方。两根纤维,来自同一块地毯。现在,证据都对上了。”
张默抬起头,平静的看着沈炼。
“钱凡,就是凶手。沈百户,可以收网了。”
公房里,一片死寂。
陆远张著嘴,看着那两根在水里漂浮的红色纤维,好像已经看见了钱凡站在柳如烟尸体旁的凶狠样子。他激动起来,这个困扰了刑部好多天的悬案,竟然真的用这种想不到的方式破了!
而沈炼,他一动不动的站着。
他的目光紧盯着那两根纤维,瞳孔里映着那抹刺眼的红色。
他办案靠的是刀和情报网,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只凭著一些尘土和一根纤维就定了案,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段有些粗糙和无力。
这不是妖术,而是一种他完全不懂,却又不得不佩服的强大力量。
过了很久。
沈炼猛的转身。
他脸上的震惊和动摇,一下子全没了,恢复了北镇抚司百户该有的冷酷。
“陈五!”
一声大喝,门外的总旗校尉立刻冲了进来。
“点三十个缇骑,披甲,拿刀,跟我去拿人!”沈炼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杀气,“目标,锦绣坊,钱凡!”
“是!”陈五的眼里也冒出了兴奋的火光。
片刻后,三十个穿着飞鱼服、佩著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从北镇抚司衙门冲出,马蹄声踏碎了应天府清晨的宁静,直奔城东的锦绣坊。
锦绣坊,钱凡的府邸。
今天的钱府宾客很多,十分热闹。
钱凡正在前厅摆酒席,招待十几个应天府有头有脸的商人。厅堂上,音乐好听,酒菜飘香。
钱凡坐在主位,穿一件月白色的锦缎长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正跟客人们有说有笑。
在座的客人,没有一个不夸这位“钱大善人”的,气氛很好。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府邸那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
音乐声立刻停了。
满堂宾客都吓的扭头看去。
只见沈炼穿着黑色的飞鱼服,手按著刀柄,冷著脸一步步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身后是三十个拿着出鞘绣春刀的锦衣卫,带着杀气,瞬间把整个前厅围了起来。
阳光从敞开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们冰冷的刀锋上,反射出的寒光刺的人睁不开眼。
前一刻还暖洋洋的厅堂,一下子冷了下来。
客人们吓的从座位上摔倒在地,浑身发抖,一句话都不敢说。
“沈沈百户?”一个跟沈炼见过几面的官员,哆嗦著开口,“您您这是干什么?钱先生可是好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炼看都没看他。
他的目光,直直的锁定了主位上那个唯一还坐着的人。
钱凡。
面对这种变故,钱凡的脸上竟然一点慌乱都没有。他只是慢慢放下酒杯,微微皱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沈百户,我们没什么交情,不知道今天这么大阵仗,是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好像只是在问一个不懂事的小辈。
“为了一桩命案。”沈炼冷冷的吐出几个字。
“哦?”钱凡笑了,笑的很坦荡,“应天府竟然有命案要劳动锦衣卫来办?不知道死的是谁,我也许还能给沈百户提供点线索。”
好演技。
沈炼心里冷笑,从怀里掏出一份盖著北镇抚司大印的拘捕令,向前一扔。
“不用了。”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死者,柳如烟。凶手,就是你,钱凡!”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钱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又惊又觉得好笑的表情。
“沈百户,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跟如烟姑娘是知己,把她当妹妹看,怎么会害她?你有证据吗?”
“证据,到了诏狱,自然会让你看个明白!”沈炼懒的跟他废话,猛的一挥手,“拿下!”
两个缇骑马上冲上去,左右架住了钱凡的胳膊。
钱凡没有反抗,只是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无奈和失望。他看了一圈吓的脸都白了的宾客,最后把目光投向沈炼,慢慢摇了摇头。
“沈百户,你会后悔的。”
他被推著往外走,背挺的笔直,还保持着他最后的体面。
可是,就在他被押到门口,快要踏出府门的那一刻。
他的眼角,不经意的扫过街角。
在那里,张默和陆远并肩站着,正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当钱凡的视线,和张默那双平静的眼睛对上的瞬间。
钱凡那张一直从容的脸,僵住了。
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镇定、从容、无奈,一下子都没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
看清张默那张脸后,他的瞳孔猛的缩成了针尖大小!
这个变化很小,快得像幻觉。
但是,张默看到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