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天使被恭敬地请入书院最好的客舍暂歇,自有苏文轩亲自作陪,安排酒食,打点随行人员。书院前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但那股因圣旨降临而引发的震动与喧嚣,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学子们三五成群,兴奋地议论着,目光不时投向那间紧闭的房门,充满了羡慕、好奇与种种猜测。靖安郎李清河,这个名字,连同他之前在青霖城的传奇经历,此刻被镀上了一层来自帝国权力中心的金色光环,变得更加耀眼,也更加……莫测。
屋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
李清河独立窗前,背对着房门,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绸缎圣旨,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指尖微微发白。窗外,是书院熟悉的景致,秋日疏朗的天空,枯枝遒劲的轮廓,可这一切落入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隔膜。京城,那个遥远、陌生、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纷争的地方,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穿透了千山万水,精准地攫住了他,要将他从这片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中连根拔起。
林婉如轻轻掩上房门,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李清河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紧绷的孤寂。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澜,那绝非寻常人接到圣旨、得蒙天颜的狂喜或惶恐,而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警惕、忧虑乃至一丝宿命般无奈的复杂情绪。
“清河,”她终是轻声开口,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他紧握圣旨的手上,“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周大人信中既有警示,京城此行,必然凶险。但我们……并非全无准备。”
李清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声音低沉:“我知道。福祸相依,自古皆然。陛下召见,是机遇,亦是陷阱。只是……”他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我总觉得,这旨意来得太过突兀,时机也太过巧合。赵汝成刚伏诛不久,朝中局势未明,安王势力虽受挫,却未必甘心。此时召我入京,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有人推波助澜?是想借我之手,搅动风云,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青霖之事,牵扯太大。赵汝成作为封疆大吏,背后关系网盘根错节,其倒台必然引发朝堂震动。他李清河,作为揭开盖子的关键人物,此刻进京,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成为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甚至可能沦为权力博弈的棋子。
林婉如握住他另一只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无论如何,我陪你一起。京城虽险,但也是消息汇聚之地。或许,那里真有我们一直追寻的答案,关于玉简,关于斗笠客,甚至……关于当年陷害父亲的更深黑手。”
提到玉简,李清河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触摸到那枚贴身藏着的黑色玉简。入手依旧是一片冰凉,沉寂无声,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墨玉。自从皇陵之战后,这玉简便再无任何异动,仿佛耗尽了所有灵性。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及玉简表面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却清晰无比地直接响彻在他脑海深处的嗡鸣,陡然响起!如同沉睡的古琴被无意间拨动了一根琴弦!
李清河浑身剧震,猛地缩回手,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这感觉……绝不会错!是玉简的感应!
“怎么了?”林婉如察觉到他的异常,急忙问道。
“玉简……有反应了!”李清河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愕,再次小心翼翼地将玉简从怀中取出。
只见那枚原本黯淡无光的黑色玉简,此刻表面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极其淡薄、若有若无的温润光泽!不再是之前对敌邪术时爆发的璀璨清光,而是一种内敛的、仿佛与某种遥远存在产生共鸣的微弱辉光。更奇特的是,玉简拿在手中,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温热感,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死寂!
而且,这种温热感,并非均匀分布。当李清河下意识地将玉简平放在掌心时,能清晰地感觉到,玉简的某一端——指向北方京城方向的那一端——温度明显要高于另一端!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温暖的指针,在玉简内部生成,坚定不移地指向北方!
“指向京城……”李清河喃喃自语,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绝非巧合!圣旨刚至,玉简便生异动,而且明确指向召他前去的目的地!这说明了什么?
“难道……京城真的有与这玉简相关的东西?或者……有巨大的龙脉节点?”林婉如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关联,美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李清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双眼,将残存的精神力缓缓集中,尝试着像以前那样,去“感知”玉简传递的更多信息。以往,当玉简对邪气或地气产生反应时,他总能接收到一些模糊的能量波动或方位指引。
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当他心神沉入,与玉简那微弱的温热感接触时,涌入脑海的,并非清晰的图像或信息流,而是一种……极其古老、苍茫、带着悲怆与期盼的“意蕴”。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来自某个沉寂了千万年的存在,发出的一声微弱叹息,一声殷切呼唤。
这“意蕴”中,夹杂着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似乎有宏伟宫殿的模糊轮廓,有如同巨龙匍匐般的山脉虚影,有星辰运转的轨迹碎片,还有一种……被束缚、被压抑、亟待疏导的磅礴力量感。所有这些模糊的片段,都隐隐指向北方,指向那座帝国的心脏!
同时,李清河敏锐地察觉到,怀中玉简的温热感,与自身那依旧空乏但正在缓慢恢复的经脉之间,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联系。玉简的温热,如同一种温和的滋养,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他干涸的经脉,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却带来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舒适感,甚至隐隐促进着他识海的平复。
“这玉简……不仅在指引方向,似乎……还在帮助我恢复?” 这个发现让李清河更加震惊。这玉简,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
他尝试着引导这丝微弱的温热能量,循着《地脉寻踪术》中记载的运气法门,在经脉中缓缓流转。起初有些滞涩,但很快,那温热能量便如同灵动的游鱼,沿着特定的路线运行起来,所过之处,原本隐隐作痛的经脉竟传来一丝酥麻的舒适感,虽然远不足以修复伤势,却无疑是一个极其积极的信号!
“它似乎在引导我……如何更好地吸收天地元气,调理自身?”李清河心中涌起一股明悟。这玉简,不仅是对外界的感应器,或许……还是一把钥匙,一把开启某种更深层次修炼法门的钥匙!而这法门,很可能与龙脉,与天地之“理”息息相关!
圣旨的逼迫,玉简的指引,自身的恢复需求……几条线索在此刻交织在一起,指向了同一个方向——京城!
之前的犹豫和抗拒,在这一刻消散了大半。如果说进京是不可避免的漩涡,那么玉简的异动,无疑为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注入了一线生机和明确的目标。京城,不再仅仅是一个权力的角斗场,更可能是一个蕴藏着玉简秘密、关乎他自身道路、甚至可能揭开更大谜团的关键之地!
“看来,这京城,是非去不可了。”李清河睁开眼,目光中的凝重未减,却多了几分决然与探索的光芒。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玉简,感受着那清晰的指向,“不管那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们,至少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必须去的理由。”
林婉如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心中稍安,点头道:“既然玉简指引,或许正是天意。我们小心行事,步步为营便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苏文轩的声音:“清河,婉如,天使催促,需尽早启程。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李清河与林婉如对视一眼,将玉简小心收好。李清河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对等候在外的苏文轩道:“苏师兄,我们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苏文轩看着李清河眼中那不同于之前的沉静与坚定,微微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京城水深,万事小心。书院永远是你的后盾。若有需,飞鸽传书。”
简单的叮嘱,却饱含着深厚的关切与支持。
半个时辰后,简单的行装已收拾停当。李清河与林婉如拜别苏文轩及书院众人,在天使及其护卫队伍的簇拥下(或者说监视下),踏上了离开百川书院、前往京城的路。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驶出书院山门。李清河回头,望了一眼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安宁的书院,以及山巅那座小小的望岳亭。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北方那条蜿蜒的官道。
怀中的玉简,持续散发着微弱而坚定的温热,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指引着前路。
风暴将至,但这一次,他不再是茫然被动地卷入,而是握着线索,主动走向风暴的中心。京华烟云,龙潭虎穴,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