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文华殿。
周明再次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心情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周明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八成和他捡回来的那个便宜儿子,周平安有关。
他才过了几天“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奶爸瘾,享受着养成的快乐,结果报应就来了。
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是他永安侯私德不修,在外面搞出个私生子,丢的是他自己和侯府的脸。
往大了说,一个外臣,来路不明地收养孩童,万一被扣上个图谋不轨、暗中培养势力的帽子,那乐子可就大了。
刚踏入文华殿,一股熟悉的温和气息便扑面而来。
太子朱标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捧著一卷书,看得认真。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贯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周先生来了,坐。”
没有想象中的疾言厉色,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位太子爷,越是笑得和善,就说明事情越麻烦。
“臣参见太子殿下。”周明躬身行礼。
“免礼。”朱标放下书卷,亲自走下台阶,扶了周明一把,“先生不必多礼,孤今日请你来,是有些家常事,想与先生聊聊。”
家常事?
周明心里疯狂吐槽,你家的家常事,动不动就掉脑袋!
“殿下请讲,臣洗耳恭听。”周明摆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
朱标拉着他,在旁边的茶桌旁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先生近日,似乎颇为清闲啊。”朱标慢悠悠地开口,像是随口一问。
周明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托殿下洪福,医学院之事有吴王殿下与刘伯操持,臣乐得清闲,正好在家中读读书,陶冶情操。”周明滴水不漏地回答。
“哦?只是读书吗?”朱标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说道,“孤怎么听说,先生府上最近很是热闹啊。”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周明,那温和的视线,此刻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
“听闻,先生府上添了新丁,这可是大喜事。先生也是,这等好事,为何要瞒着孤呢?”
果然是为了周平安!
而且看这架势,锦衣卫怕是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了!
周明脑子飞速运转,脸上却瞬间涌起一股悲天悯人的沉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对着朱标,深深一揖。
“殿下,臣有罪!”
朱标挑了挑眉,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周明酝酿了一下情绪,用一种沉郁顿挫的腔调,缓缓开口:“殿下有所不知,臣收养那孩子,并非什么喜事,而是一桩人间惨事啊!”
他将周平安的身世,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遍。
从他父亲是如何在北境为国捐躯,血染沙场,讲到他母亲是如何贫病交加,最终撒手人寰。
最后,再讲到这个七岁的孩子,是如何孤苦无依,流落街头,因为偷一个包子果腹,而被店家当街毒打。微趣小税 冕废岳渎
“殿下!”周明说得眼眶都红了,“那孩子,是为我大明流过血的将士遗孤啊!他的父亲,用血肉之躯,为我们挡住了北元的铁蹄。可他的儿子,却要在我们应天府的街头,活活饿死,冻死,被人打死!”
“臣也是血肉之躯,见此惨状,如何能视而不见?臣若就此走开,臣的良心何安?我大明将士在九泉之下,又如何能瞑目!”
“臣斗胆将其带回府中,不过是想给他一口饱饭,让他活下去!若因此事,有污了臣的名声,臣也认了!”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他把自己从一个“喜当爹”的嫌疑犯,瞬间拔高到了一个体恤将士、为国分忧、有着崇高道德情操的圣人。
说完,周明躬著身子,等著朱标发落。
他算准了,朱标以仁厚著称,听完这番话,就算不被感动,也绝对不可能再因此事降罪于他。
然而,朱标的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大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朱标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感动,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赏。
他快步走到周明面前,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好!说得好!”
朱标的声音里,充满了赞叹。
“周先生此举,哪里是有罪?分明是大功一件!”
周明:“?”
他有点懵。
这剧本不对啊!不应该是太子殿下深受感动,然后温言抚慰,此事就此揭过吗?
怎么还成大功一件了?
朱标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扶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先生可知,我大明开国至今,大小战事不断。无数将士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朝廷虽有抚恤,但僧多粥少,总有疏漏。不知有多少忠烈之后,如先生所遇那孩童一般,流离失所,衣食无著。”
“此事,是父皇与孤,心中一直记挂的痛处啊!”朱标重重叹息。
“先生今日之举,不仅是救了一个孩子,更是为我大明所有为官者,做出了表率!是为朝廷分忧,为君父分忧!”
朱标越说越激动,看周明的样子,简直像是在看一个闪闪发光的绝世珍宝。
周明被他这一通彩虹屁拍得晕头转向,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先生当得起!”朱标打断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那标志性的,温和而又深邃的笑容。
“孤以为,先生此等大仁大义之举,不应只惠及一人,而应惠及天下!”
只听朱标继续说道:“先生的医学院,如今已初具规模。孤想,何不就在这医学院之下,再设一个‘慈幼局’?”
“凡我大明将士遗孤,无所依靠者,皆可由官府送入此局。由局中统一收容,教养。”
“如此,一则,可彰显我皇室仁德,告慰沙场忠魂。”
“二则,这些孩子,自小便在医学院耳濡目染,待其长成,稍加培养,便是我大明最优秀的医官!可充实军伍,可派驻地方,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朱标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他描绘出一幅无比宏伟壮丽的蓝图。
周明听得头皮发麻。
我靠!好一招釜底抽薪,借力打力!
我就是顺手做件好事,你他娘的直接给我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了?
还他妈让我牵头?
这黑芝麻汤圆,心比煤球还黑!
朱标看着周明那副震惊到呆滞的模样,满意地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周明的肩膀,补上了最后一刀。
“三则嘛先生牵头兴办慈幼局,收养烈士遗孤,乃是朝廷之表率,万民之楷模。如此一来,外面那些说先生‘私德不修’、‘喜当爹’的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先生以为,孤这个主意,如何?”
朱标笑吟吟地看着他,那样子,仿佛在说:你看,我多为你着想,帮你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你还不快跪下谢恩?
周明还能说什么?
他看着朱标那张温润如玉,却比谁都腹黑的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殿下圣明”
他还能怎么办?他已经被架在“仁义”的火堆上烤了,除了点头,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周明感觉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看着眼前这位被后世誉为“仁明之君”的太子殿下,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
皇室宗亲里,哪有什么傻白甜。
能在这吃人的紫禁城里活下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千年老狐狸!
朱标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负手而立,望着殿外明媚的阳光,悠悠开口。
“此事,便这么定了。回头孤会与吴王说,医学院的钱粮,东宫会一力承担。先生,只需放手去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