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面容冷肃,穿着管家服饰的中年男人,比刚才巷口那辆华丽的马车,更具压迫感。 已发布醉薪漳结
这是魏国公府的大管家,徐忠。
一个能替徐达掌管偌大一个国公府内内外外的人物,他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徐达的态度。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徐妙云,再次恭敬地一躬身。
“小姐,请。”
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妙云点了点头,再也没有看周明一眼,迈步朝着马车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挺得笔直。
在上车的那一刻,她的脚步,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似乎想回头,但终究还是没有。
车帘落下,隔绝了一切。
“驾!”
车夫一声低喝,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巷口,又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周明一个人,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侯侯爷?”
管家周福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侯爷失魂落魄的模样。
“咱们是不是躲过一劫了?”
周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府里,将披风扔给周福,一屁股瘫坐在大堂的椅子上。
躲过一劫?
或许吧。
接下来的几天,即将开张的大明医学院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本来打算当个幕后人员的他,发现吴王身份高贵,刘伯年事已高,还是要自己来当这个课堂讲师。
有朱元璋这位大老板的全力支持,又有吴王朱橚这个皇室宗亲亲力亲为地跑前跑后,医学院的筹备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
短短数日,应天府东城一座闲置的官衙就被清理出来,改造成了崭新的学堂和宿舍。
来自京营、五军都督府,乃至宫中太医院的百余名“学生”,也全部到位。
这些人里,有像刘伯一样经验丰富的老军医,有初出茅庐的年轻学徒,甚至还有几个被朱元璋硬塞进来“学习先进经验”的太医。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大明医学院,就在这样一种混杂着期待、怀疑、好奇和审视的诡异气氛中,迎来了第一堂课。
宽敞明亮的大堂里,百余名学生正襟危坐。
吴王朱橚坐在最前排,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老军医刘伯则带着几个从伤兵营挑来的弟子,坐在角落,神情肃穆,像是在等待神谕。
周明从后堂,缓步走出。
连日的劳累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站定在堂前,环视了一圈底下神态各异的众人。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半句寒暄。
“今日第一课,我要告诉你们的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们从前所学,奉为圭臬的诸多医理从根子上,就是错的!”
轰!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狂妄!”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医生猛地站了起来,指著周明,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黄口小儿,也敢在此大放厥边,诋毁先贤!你懂什么叫医术!”
“就是!我等行医数十年,救人无数,难道还不如你一个毛头小子?”
“吴王殿下!此等狂徒,岂能为人师表!简直是我医家之耻!”
一时间,群情激愤。
尤其是那几个太医,感觉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冲上来把周明撕了。
朱橚的脸色也有些尴尬,他想开口替周明解释几句,却被周明一个手势制止了。
周明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底下的人叫骂。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愤怒,也不辩解。
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反而让喧嚣的场面,慢慢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想看他如何收场。
直到大堂里再次恢复安静,周明才缓缓开口。
“我不管你们信奉的是阴阳五行,还是君臣佐使。”
“我也不管你们读的是《黄帝内经》,还是《伤寒杂病论》。”
他的视线,如刀锋般扫过那几个叫嚣得最凶的太医。
“我只问你们一句。”
“将士沙场征战,刀砍斧劈,伤口腐烂流脓,高烧不退,你们救得活几人?”
这一问,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瞬间哑火了。
尤其是那些军医,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脸上满是羞愧和无力。
这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他们能治内科杂病,却唯独对这种外伤感染,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汉子,痛苦地死去。
那几个太医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们养尊处优,伺候的都是贵人,哪里见过那等惨状。但他们也清楚,面对那种情况,他们的汤药,毫无用处。
“救不活,对吗?”
周明的声音冷了下去。
“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一个激灵。
“疫毒入体,非汤药可除!活命的根本,不在那些苦口的汤药,而在你们自己的手上!在刀!在清洗,在消毒,在清创!”
说著,他对着门口一挥手。
“带上来!”
两名健壮的锦衣卫,立刻抬着一副担架,走了进来。
担架上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士兵,右腿上包裹着肮脏的布条,即便隔着老远,也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此人,三日前与人斗殴,腿部被木棍砸伤,伤口不大,但昨日起,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右腿肿胀如柱,脓水横流。”
周明走到担架旁,一把扯开那肮脏的布条。
一条红肿发黑,惨不忍睹的小腿,暴露在众人面前。
伤口处,已经彻底腐烂,黄绿色的脓液混著血水,不断渗出。
“呕”
前排的几个年轻学徒,当场就吐了出来。
就连那几个太医,也是面色发白,连连后退。
“按照你们的法子,是不是该开几副清热解毒的方子,然后听天由命了?”周明冷冷地问道。
无人应答。
因为,这确实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今日,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救命之术!”
周明卷起袖子,对一旁的刘伯道:“刘老,热水,烈酒,盐,棉布,刀!还有我让你准备的针线!”
刘伯早已激动得满脸通红,闻言立刻指挥弟子,将准备好的一应物品,飞快地送了上来。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
周明先用烈酒,反复清洗自己的双手,从指尖到手肘,一丝不苟。
然后,他拿起一把被火烧得通红的小刀,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士兵腐烂的伤口,划了下去!
“滋啦——”
皮肉被切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士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周明却充耳不闻,手上的动作,稳如磐石。
他用刀,将那些发黑坏死的烂肉,一片片精准地割下,扔进一旁的铜盆。
他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那不再是平日里那个玩世不恭的侯爷,而是一个手握生死,与死神搏斗的战士!
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血腥而又震撼的一幕,惊得呆住了。
他们看着周明,将那些烂肉清除干净,又用盐水反复冲洗伤口,最后,竟然拿出细如牛毛的针,用丝线,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一针一线地缝合了起来!
当最后一针落下,周明剪断丝线,用干净的棉布将伤口包扎好时,他已经满头大汗。
他直起腰,看着堂下那些已经完全石化的学生,扔掉了手中的血棉布。
“看明白了没有?”
“这,才叫外科!”
一整天的高强度教学和手术演示,几乎耗尽了周明所有的精力。
黄昏时分,当最后一个问题被解答完毕,学生们带着混杂着震惊、崇拜和迷茫的神情三三两两地离去时,周明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
他疲惫地靠在廊柱上,看着空荡荡的学堂,只觉得身心俱疲。
朱橚和刘伯兴奋地走过来,嘴里还在讨论著今天的医学。
周明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现在,只想找张床,好好睡他一觉。
等这帮小子出师,老子一定要退休躺平。
周明在心里暗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