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的徐二小姐,已经在侯爷府上等了您一个多时辰了。
这句话,像一道从九天之上劈下来的惊雷,精准地,砸在了周明的脑门上。
刚刚还温馨和睦,其乐融融的寝殿,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周明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连带着那啃了一半的烤乳鸽的油腻,全都在一刹那冻成了冰坨子。
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动着,想扯出一个“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笑容,却发现自己连控制嘴角上扬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
他机械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僵硬的脖子。
视线所及之处,是临安公主朱镜静那张正在迅速失去血色的小脸。
那双刚刚还亮晶晶,盛满了星辰与笑意的眼睛,此刻,所有的光芒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那雨后初晴般的笑容,先是凝固,然后,一寸一寸地碎裂,最后只剩下苍白的惊愕和一丝正在迅速蔓延的委屈。
完了。
周明的心,咯噔一下,沉入了无底深渊。
这比在坤宁宫外面听到公主梨花带雨的哭声,还要让他恐惧。
那一次,是愧疚。
这一次,是绝望!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技术拙劣的拆弹专家,好不容易剪断了一根红线,长舒一口气,却发现旁边还有一个计时器走得更快的炸弹,而剪刀,刚刚被自己掰断了。
再去看太子朱标。
这位温润仁厚的储君殿下,正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依旧是那种让周明心里直发毛的高深莫测。
他没有看周明,也没有看那个吓得快要昏过去的小太监。
他的视线,饶有兴致地,落在了自己妹妹那张正在从晴转阴的小脸上。
他在欣赏。
他在欣赏这场由他默许,甚至可能是一手促成的,精彩绝伦的修罗场!
“徐二小姐?”
打破这死寂的,是朱镜静。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周明的心尖上。
“周侯爷你和她,很熟吗?”
这个问题,太温和了。
温和得让周明感觉不到半分质问,却比任何尖锐的诘难都让他难受。
这根本不是在问他,这是在给她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
周明的大脑在燃烧,无数个念头在里面横冲直撞,却找不到一条能活命的路。
承认?说“对,我们很熟,我给她讲了一下午的故事”?那今天别说走出这个寝殿,能不能活着走出东宫都是个问题!
否认?说“不熟,我跟她没关系”?那徐妙云这个女魔头还在自己府里坐着呢!转头就能把自己的老底都给掀了!
“臣”
周明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撒哈拉沙漠,只发出了一个嘶哑的音节。
“皇兄。”
朱镜静没有再看周明,她转头看向朱标,那双重新蓄满水汽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与不解。
“女儿家在外面待到这么晚,传出去,名节有损的吧?”
“魏国公府的家教,向来是极好的。徐二小姐饱读诗书,最是知礼。想来,若不是有什么天大的要事,断然不会如此的。”
这两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点出了徐妙云行为的不妥,又把她抬得高高的,让人挑不出错处。
可话里的意思,周明听懂了。
朱镜静也听懂了。
只有顶顶重要的事情,才能让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在一个男人的府里,从白天等到深夜。
周明,就是那个“顶顶重要”的事情。
“是啊。”朱标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将视线转向了已经快要石化的周明,“周侯爷,看来,你在应天府,当真是声名鹊起啊。”
他顿了顿,补上了一句最致命的刀。
“不但在医道上是如此,在儿女情长上,亦是如此。”
轰!
周明感觉自己头盖骨都要被这句话掀飞了。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明示!
太子爷是在说他周明脚踩两条船,是个玩弄公主和功臣之女感情的混账!
“殿下!殿下明鉴!”
求生的本能让周明“噗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
这一次,他跪得比任何一次都快,都干脆!
“臣与徐二小姐,绝无半点私情!她她今日前来,实乃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哦?”朱标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趣,“兴师问罪?此话怎讲?”
周明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必须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徐妙云这个女魔头,塑造成一个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的反派!
“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魏国公府诗会,臣曾赋诗一首,徐二小姐觉得臣那首诗有有不妥之处!”
“今日她来,便是拿了臣写废的草稿,逼问臣作诗的本意!”
“臣为了脱身,为了不让她拿着那些废纸去面圣告状,只能胡乱编造了一个‘心猿’的故事来敷衍她!谁知她竟竟当了真,非要臣把故事讲完!”
周明声泪俱下,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被恶霸逼迫,为了自保只能委曲求全的小可怜。
“臣在宫中陪伴公主殿下,乃是奉了太子殿下的钧命!此乃天大的正事!她徐妙云非要在臣府上苦等,此乃她的无理取闹,与臣何干啊!”
这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既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和徐妙云纠缠,又把锅甩得干干净净。
最重要的是,他把太子和公主抬到了至高点。
我是在为你们办事,才耽误了外面的事。现在外面的人不依不饶,你们可得为我做主啊!
朱镜静听完,那张紧绷的小脸,似乎松动了一丝。
原来是这样吗?
是那个徐二小姐,在逼他?
朱标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悲愤的周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小子,果然滑头。
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问题,抛给了自己的妹妹。
“镜静,你怎么看?”
朱镜静咬著嘴唇,她看了一眼周明,又想了想那个在诗会上言辞犀利,让自己都感到压力的徐二小姐。
她心里,已经信了七分。
毕竟,比起“周明主动招惹徐妙云”,“徐妙云咄咄逼人”这个设定,更容易让她接受。
她的心结,在于周明。
只要周明不是主动的,那一切,就都还有余地。
“我我相信周侯爷。”她小声说道,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
周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自己在鬼门关门口,又被拉了回来。
“既然如此”朱标拖长了声音,站起身来,“周侯你便先回府吧。总不能真让魏国公府的千金,在你府上等到天亮。”
“是是是!臣遵命!臣告退!”
周明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躬著身子就想往外溜。
“慢著。”
朱标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周明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僵硬地回头,只见太子朱标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那张温润的脸上,所有的揶揄和高深莫测,都已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周明从未见过的,属于储君的郑重与严肃。
“周明。”
朱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镜静她心思单纯,今日之事,孤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这是警告。
周明心里一凛,立刻躬身:“臣,谨记殿下教诲!”
“还有。”
朱标话锋一转,那双温润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徐家二小姐,才名满京华,父皇对她也是赞誉有加。魏国公手握重兵,于国朝有大功,是我大明朝的擎天之柱。”
“徐妙云此人,心性极高,她今日在你府上等了一个多时辰,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
周明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当然清楚!
这背后意味着,那个女魔头,今天不把他榨干,是绝对不会走的!
然而,朱标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陷入了呆滞。
太子殿下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镜静是孤的亲妹妹,孤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但徐家,你也同样不能得罪。”
“周明,这两个姑娘,都是好姑娘。”
“你一个,都不能辜负。”
说完,朱标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留下一脸呆若木鸡的周明,转身走回了朱镜静的身边。
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竟真的带上了一丝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