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礼。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五行山还要沉重,压得周明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香囊,竹叶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金线反射著微弱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是他罪证。
是他用现代人的凉薄与自私,伤害了一个纯真少女的铁证。
殿内,静得可怕。
周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朱镜静那压抑著的,细微的呼吸声。
她的问题,还悬在空中,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会斩下来。
周明的大脑在疯狂运转,可思来想去,左右都是绝路。
他看着朱镜静。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最后的期待正在一点点熄灭。
她见他久久不语,便以为是默认了。
那份自嘲的苦笑,又一次浮现在她的唇边,看得周明心脏一阵抽痛。
“我明白了。”
她轻声说著,将手中的香囊,又往前递了递,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收下吧。你不必有负担,就当是可怜我。”
不!
周明的心里在咆哮。
不能让她这么想!
在这一刻,求生的本能,滔天的愧疚,还有一丝源于现代灵魂深处对女性的尊重,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
他猛地抬头,在那只拿着香囊的素手即将缩回去之前,终于开口了。
他的嗓子干得冒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公主殿下。”
“臣从未觉得,你配不上任何人。
朱镜静的动作,停住了。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周明,似乎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周明没有去看那个香囊,而是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却又无比真诚的话,说了出来。
“臣拒婚,不是因为公主殿下不好。”
“而是因为,臣不想当驸马!”
“不想当驸马?”
朱镜静愣住了,重复了一遍,眼中满是困惑。
这算什么理由?
不想当驸马?
这天底下,多少王公贵族子弟,削尖了脑袋都想尚公主,一步登天。
他竟然说,他不想?
周明知道,这个理由在古人听来,是何等的惊世骇俗,何等的不知好歹。
但他必须说下去。
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能解开她心结的钥匙。
“公主殿下,您知道医学院吗?”
他没有直接解释,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朱镜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听五皇兄提起过。”
“臣的志向,就在医学院。”周明的声音渐渐平稳,也渐渐变得坚定,“臣想做的,是治病救人,是把我所学的医术,传遍大明,让天下万民,再不受病痛之苦。”
“臣与吴王殿下有过约定。他是医学院的‘盾’,为医学院遮风挡雨。而臣,是医学院的‘刀’,要为大明,为医学院,在医道一途上,开疆拓土!”
他看着朱镜静,眼中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可是驸马是什么?”
“驸马,是富贵闲人,是皇家脸面,是画中供奉的菩萨。他不能领兵,不能参政,甚至不能有自己的事业!”
“一旦成了驸马,臣这把‘刀’,就等于被装进了最华丽的刀鞘,从此高悬于庙堂之上,再无用武之地!”
“那不是恩赐,那是牢笼!一个用黄金打造的,足以扼杀臣所有抱负与理想的牢笼!”
周明的声音,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
他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用一种最慷慨激昂,最“大义凛然”的方式,吼了出来。
这番话,听得朱镜静目瞪口呆。
她的小脑袋瓜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驸马是牢笼?
这个认知,彻底颠覆了她十几年来的所有观念。
她呆呆地看着周明,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讨厌自己。
他只是不想被关起来。
那个在诗会上舌战群儒,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男人。
那个在东宫立下军令状,说要让大明再无天花之患的男人。
身上散发著对自由无限向往的男人。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被一个“驸马”的虚名,锁住手脚?
想通了这一层,朱镜静心中那块压了无数天的巨石,轰然落地。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觉得我不好。
原来,他不是嫌弃我。
那一日,他在坤宁宫说的那些“医理”,那些“优生学”,都只是只是为了逃离那个“牢笼”,而找的借口?
虽然这个念头,让她依旧觉得有些委屈。
但比起“他讨厌我,他觉得我配不上他”这种足以将她彻底击垮的认知,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心结,在这一刻,豁然解开。
那积郁了多日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
朱镜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因为紧张和激动,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她忽然觉得,他又可气,又可笑。
“噗嗤。”
一声轻笑,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周明整个人都懵了。
她她笑了?
他看着朱镜静,只见她那张原本梨花带雨的小脸上,此刻竟绽开了一个如雨后初晴般的笑容。
虽然眼眶还是红的,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澈,和一丝狡黠。
“所以,你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又是血脉,又是国祚的”
朱镜静歪著头,学着他那天的样子,故意板起脸。
“其实,都只是不想尚公主,不想被关起来?”
周明老脸一红,尴尬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翻起了滔天巨浪。
过关了?
就这么过关了?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被扇耳光,被哭着赶出去,甚至是被直接扭送诏狱。
唯独没有想过,她会笑。
而且笑得这么开心?
“那你早说啊!”
朱镜静忽然嗔怪了一句,带着一丝小女儿家的娇憨。
“你早说你不想当驸马,我又不会非逼着你娶我!”
“害我害我这几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还以为自己真是什么有缺陷的怪物,以后都嫁不出去了呢!”
说著说著,她的眼圈又红了。
但这一次,不是伤心,是委屈,是后怕。
周明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的愧疚再次涌了上来,连忙躬身作揖。
“是臣的错,是臣混账!臣思虑不周,言语不当,害公主殿下担惊受怕,臣罪该万死!”
“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了。”
朱镜静却摆了摆手,大度地说道。
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她将那个香囊,再一次,也是第三次,递到了周明面前。
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是小心翼翼,也不再是悲伤诀别。
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
“喏,拿着!”
她把香囊,直接塞进了周明的手里。
“这可不是什么可怜你的东西了。”
“这是你把我气病了,又把我哄好了的诊金!”
诊金?
周明握著那个尚有余温的香囊,感受着上面精致的刺绣,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的人生中,第一次发现。
原来女孩子的心思,是这么的难以捉摸。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寝殿那扇沉重的门,却“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太子朱标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出现在门口。
他的视线在殿内扫了一圈,先是落在了妹妹那张破涕为笑的脸上,然后,又缓缓地,移到了周明握著香囊的手上。
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种周明完全看不懂的,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