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撞击,无声无息。
却比朱元璋的雷霆之怒,比锦衣卫的绣春刀,还要沉重,还要锋利。
它精准地,撞在了周明那颗被层层算计、被求生本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上。
撞得他,头晕目眩,魂飞魄散。
整个坤宁宫,死一般的寂静。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宫女们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世界上只剩下那个纤细的,颤抖的,哭得梨花带雨的身影。
还有她那句,带着无尽委屈和决绝的,“女儿,不想嫁人。”
周明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着朱镜静,看着她那张被泪水打湿的清丽脸庞,看着她那双通红的,蓄满水汽的眼眸,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他不是在想自己的小命。
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比欺君之罪还要严重的错误。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手握剧本的穿越者。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每个人的结局。
他高高在上,带着一丝现代人的优越感和怜悯,俯视著这些被命运裹挟的可怜人。
他要救马皇后,要救朱标,要救徐达。
他也要救这个,在历史上结局凄惨的临安公主。
可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说著最冷酷无情的话。
什么身体尚未长成,什么优生学,什么血脉玄机。
放屁!
那都是他为了逃避“驸马”这个黄金枷锁,而精心编织的谎言!
他把她当成了一个符号,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任务目标。精武晓税旺 首发
他从未真正地,将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自尊,有爱慕之心的少女。
他用自以为是的“拯救”,给了她最残忍的一刀。
当着她父皇母后,当着她哥哥的面,将她一颗滚烫的少女之心,狠狠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这一刻,周明感觉自己,就是个人渣。
彻头彻尾的,混蛋。
“镜静!”
最先打破这死寂的,是马皇后。
这位温婉了一辈子的国母,此刻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几步冲上前,一把将朱镜静揽入怀中。
“我的女儿,你怎么了?快告诉母后,是谁欺负你了?”
朱镜静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再也无法抑制,化作了令人心碎的呜咽。
朱元璋也动了。
他那张因为周明一番话而变得激赏、玩味的脸,此刻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股刚刚消散的,属于帝王的森然杀意,又一次开始凝聚。
但这一次,目标却不再是周明。
他只是看着自己最疼爱的长女,在妻子怀里哭得浑身发抖,那双撑起一个王朝的大手,不受控制地攥紧了。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
疼!
比当年在战场上被流矢射中还要疼!
他本以为,自己是在为女儿挑选一个举世无双的好夫婿。
他本以为,这会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如此伤心,如此抗拒。天禧暁税旺 吾错内容
“父皇”太子朱标也慌了,他看看哭泣的妹妹,又看看面沉如水的父皇,最后把复杂的视线投向了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周明。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怪周明吗?
周明句句在理,说的都是为了皇家血脉,为了大明国祚。
怪父皇吗?
父皇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那能怪谁?
怪只怪,造化弄人。
“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朱元璋缓缓走到妻女身边,这个杀伐果断的铁血帝王,此刻动作却笨拙得像个普通的老父亲。
他伸出手,想拍拍女儿的后背,手抬到半空,却又僵住了。
最终,他只是用一种极为沙哑的嗓音,柔声说道:“好,好,咱的镜静不想嫁,那就不嫁。”
“谁敢逼你,咱就砍了他的脑袋!”
这句话,他说的很轻。
但落在周明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周明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能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朱镜静哭声一顿,她从马皇后的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朱元璋,拼命摇头。
“不不怪父皇是女儿是女儿的错”
她不敢去看周明,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又迅速低下头。
她怕。
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质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愿意?
她更怕,父皇会因为自己的眼泪,而降罪于那个她不该再有任何念想的人。
“重八。”马皇后拉了拉朱元璋的袖子,对着他轻轻摇头。
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此刻他有多心疼女儿,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就会有多么炽烈。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万丈波澜。
他扶著朱镜静的肩膀,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说道:“走,镜静,跟父皇母后回去。你这两日照顾雄英也累坏了,好好歇歇。”
说罢,他亲自扶著朱镜静,马皇后在一旁护着,一家三口,缓缓向寝殿内走去。
自始至终,朱元璋都没有再看周明一眼。。
周明还跪在原地,如坠冰窟。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从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
因为一个女孩的眼泪。
可他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心中只有一片沉重的,化不开的愧疚和茫然。
太子朱标没有走。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周明,许久,才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周先生,请起吧。”
周明身体一晃,这才感觉四肢恢复了知觉,他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太子殿下”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父皇和母后,只是太心疼皇妹了。”朱标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先生不必太过介怀。”
不必介怀?
周明在心里苦笑。
怎么可能不介怀?
他看着那扇已经关上的紫檀木门,仿佛还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周先生。”朱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开口。
“先生可知,今日为何会在此设宴?”
周明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朱标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因为昨日,皇妹亲手为你做了一件袍子。她熬了好几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手上也扎了好几个针眼。”
“她不敢亲自送给你,就求母后,说想请先生入宫,当面感谢你救了母后。”
“父皇知道了,龙颜大悦,才有了今日这场家宴。”
轰!
周明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不是什么鸿门宴。
这本该是一场,充满善意和感激的,温馨的家宴。
是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亲手把这场家宴,变成了一场让他自己,也让别人,都下不来台的惨烈修罗场。
“先生之才,惊天动地。”
朱标看着周明苍白的脸,缓缓说道。
“无论是救死扶伤的医术,还是扭转国运的经济之策,都足以名垂青史。”
他话锋一转。
“只是,周先生,这世间之事,并非所有,都能用医理剖析,都能用利弊权衡。”
“人心,是算不出来的。”
说完,朱标对着周明,深深一揖。
“今日之事,多有叨扰,先生请回吧。”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也走进了那扇门。
偌大的坤宁宫偏殿,瞬间只剩下周明一个人。
还有满室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