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刘伯那双苍老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他没有去看朱橚,也没有去看张德彪,更没有去看那个已经快要虚脱的周明。
他只是迈著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刚刚从地狱边缘被拉回来的士兵面前。
他蹲下身,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那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虽然血肉模糊,却在缓慢渗出鲜红血液的伤口。
然后,他伸出那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士兵的脉搏上。
沉稳。
虽然微弱,但沉稳有力。
他又将手背贴上士兵的额头。
那足以将人烧成傻子的滚烫,真的退去了大半!
“活了”
“真的活了”
刘伯喃喃自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颠覆世界观后的茫然与震撼。
他行医一辈子,在死人堆里爬了几十年,见过太多这样的伤。在他的认知里,一旦伤口腐烂到这个地步,发起了高烧,那就是阎王爷下了帖子,神仙难救。
唯一的办法,就是截肢。
可截肢,十个里也活不下来两三个。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用最粗暴,最野蛮,最酷烈的手段,竟然真的把人从鬼门关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刘伯缓缓站起身,转向周明。
“为什么?”
他的嗓子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为什么用烈酒冲刷,用刀子割肉,用盐水去洗,他不但没死,反而反而活过来了?”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想问的。
朱橚快步走了过来,他已经顾不上什么亲王仪态了,脸上满是狂热的求知欲。
“是啊周先生!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孤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周明靠着柱子,缓缓地喘匀了一口气。6邀墈书枉 首发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一个代表了传统医学权威,一个代表了皇室顶层的人物,知道自己今天这一堂课,将会彻底颠覆大明朝的医学理念。
“道理,其实很简单。”
周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刘军医,我问你,一块好好的肉,为什么会腐烂发臭?”
刘伯下意识地回答:“天时暑热,秽物侵染,自然就烂了。”
“对,就是秽物。”周明点点头,“殿下之前听我说过,我称之为‘疫毒’,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它们钻进伤口,啃食血肉,排出毒液,伤口就烂了,人就发烧了。这片烂肉,就是这些‘小虫子’的家,它们的粮仓!”
朱橚听得连连点头,这个理论他已经接受了。
周明接着说道:“汤药,能调理身体,扶正祛邪。但是,它杀不死这些已经钻进肉里的‘小虫子’!更无法把它们已经筑好的‘家’给清除掉!”
“所以,我的办法,简单粗暴。”
周明一指地上的血污和烂肉。
“第一步,斩腐肉,我称之为‘清创’!”
“你们把那块烂肉,当成一片长了毒草的坏土地。我想让地里重新长出好庄稼,就必须先把这些毒草和坏土,全部挖掉,挖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这个比喻,通俗易懂。
刘伯和朱橚瞬间就懂了。
“第二步,烈酒和盐水,是为‘去秽’,也就是消毒!”
周明继续解释,“坏土地挖干净了,但地里可能还残留着毒草的根和种子。烈酒和盐水,就是要把这些看不见的‘根’和‘种子’,也就是那些‘小虫子’,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虽然过程会很痛苦,但这是刮骨疗毒,是长痛不如短痛!”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二捌墈书网 勉沸岳独”周明指了指自己药箱里的针线,“那便是‘缝合’。”
“房子打扫干净了,害虫也杀光了,我们总要把门窗关好吧?不然外面的苍蝇蚊子,新的‘小虫子’,又会跑进去,之前的一切就白费了。”
“用煮过的针,干净的线,把清理好的伤口,一层一层地缝起来。皮肤对皮肤,肌肉对肌肉。这样,伤口就在一个最干净的环境里,自己慢慢长好。快的话,十天半月,就能愈合如初。”
清创!
消毒!
缝合!
三个全新的,却又逻辑严密,环环相扣的词语,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了刘伯和朱橚的天灵盖上!
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反复咀嚼著这套颠覆性的理论。
原来原来治外伤,竟然是这样的一套道理!
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毒气攻心,而是实实在在的“小虫子”在作祟!
不是靠什么汤药调理,而是要靠刀子、烈酒和针线,去主动地、彻底地清理和封闭!
“我我明白了”
刘伯的嘴唇哆嗦著,老泪纵横。
“我明白了难怪难怪我治了那么多伤兵,十个有八个要烂掉原来是我是我只知用药,却不知清除病根是我亲手把他们推进了鬼门关啊!”
老军医说著,竟是再也支撑不住,老迈的身躯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周围的士兵们,看着这个为他们操劳了一辈子的老军医哭得像个孩子,也都红了眼眶。
周明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这不是刘伯的错,这是时代的局限。
他正想开口安慰两句,旁边的吴王朱橚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
“先生!此乃神技!不!这是大道!是能救活天下万民的无上医道啊!”
朱橚的呼吸无比急促。
“先生,你你可愿将此术,传授于我大明?”
周明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用期盼、敬畏、狂热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士兵们。
他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
“我只有一双手。”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朱橚一愣。
周明继续说道:“今天,我能救他一个。明天,我能救十个。可这京营,有数万将士。大明的边关,有数十万将士。天下之大,又有多少百姓,会遭受这样的伤痛?”
“我一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又能救得了几个?”
周明的话,让现场的狂热气氛,瞬间冷却了下来。
是啊。
永安侯只有一个。
他的手,也只有一双。
他就算浑身是铁,又能碾几颗钉?
朱橚的脸上,也露出了凝重与失落。
周明看着他的表情,知道火候到了。
“其实”
他话锋一转。
“这套‘外科之术’,并不算难。”
“只要胆大心细,手上功夫稳,再配上一个不怕脏不怕累的仁心,寻常人,学个三五年,也能做得有模有样。”
朱橚的眼睛,猛地亮了!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周明看着朱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堵不如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与其靠我一个人东奔西走,不如想个法子,将这门手艺,传给更多的人。培养出一百个,一千个,甚至一万个懂得清创、消毒、缝合的‘外科医生’。”
“让他们去军中,去乡野,去大明朝每一个需要他们的地方。到那时,才是真正能活万民,兴国运啊!”
轰!
周明的话,彻底点燃了朱橚心中那团对医学的狂热火焰!
培养一千个,一万个“外科医生”!
这是何等宏伟的蓝图!
这是何等泽被苍生的功业!
他作为大明亲王,若是能主持此事,那将是流传千古的无上美名!
“医学院!”
朱橚脱口而出!
“对!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医学院!专门招收有志于医道的学子,由先生您不,由天下名医共同教导!将这外科之术,发扬光大!”
朱橚越说越兴奋,在大营里来回踱步,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明朝医学昌盛,万民安康的未来。
周明看着他那副理想主义者上了头的样子,心中暗自一笑。
鱼儿,上钩了。
而就在此时,一直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刘伯,却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蹒跚著,一步一步,走到了周明的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这位头发花白,年纪足以当周明爷爷的老军医,双膝一软。
“噗通”一声。
他竟是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周明的面前。
“先生!”
刘伯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只剩下最纯粹的敬仰和恳求。
“老朽行医五十载,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医道!”
“请先生,受老朽一拜!”
“请先生,收我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