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亚槟城打铜仔街120号的椰木百叶窗紧闭着,
南洋潮湿的热风仍从缝隙渗入。
孙文摘下巴拿马草帽,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陈新政突然推门而入,手中挥舞着从北面传来的电报带起一阵气流,隐些吹灭了会议桌中央的煤油灯。
"诸位!东北大捷!"
陈新政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杨不凡的西平军全歼了西万北洋军!"
他将电报纸拍在桌上,首行赫然印着"东北联军全军覆没"的粗黑字体。
屋内霎时沸腾。
黄金庆手中的雪茄掉在地板上,溅起几点火星
朱执信猛地站起,椅子在红木地板上划出刺耳声响。
汪精卫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
邓铿甚至吹了声口哨,这在他们这群讲究仪态的革命者中实属罕见。
"天佑中华!"
陈新政双手撑在电报纸上,仿佛那墨迹未干的捷报是革命党自己取得的胜利。
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着西平军的战绩,语气中不自觉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黄金庆掏出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我就说东北会有变数!杨不凡此人"
他的话被邓铿的大笑打断。
"西万北洋军啊!"
邓铿拍着桌子,"袁世凯现在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角落里,汪精卫正与朱执信低声交谈,两人眼中跳动着兴奋的火花。
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这个因屡遭挫折而士气低迷的革命团体。
唯有孙文保持着异常的沉默。
他拾起电报纸细细阅读,手指在"杨不凡"三个字上停留许久。
煤油灯被重新点燃,跳动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变幻的光影。
"逸仙兄?"
陈新政注意到他的异常,"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吊扇缓慢旋转,却驱不散屋内燥热的空气。
孙文将电报纸轻轻放在柚木会议桌上,突然抬头环视众人。
"确实是好消息。不过"
孙文眉头微蹙,声音陡然沉了下来,
"朱庆澜同志派去的联络员回报,杨不凡对革命事业态度暧昧。"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杯底在桌面磕出清脆的声响,
"他既不明确支持我们,也不公开反对袁世凯!"
陈新政手中的雪茄灰烬簌簌落下。
黄金庆正要开口反驳,孙文抬手制止:
"诸位别忘了,当年袁世凯不也曾许诺拥护共和?"
这句话让在座众人脸色骤变。
汪精卫扶了扶金丝眼镜:"总理,杨不凡全歼东北北洋军,这不就是最明确的表态吗?"
他镜片后的目光灼灼,后半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若这都不算反对袁世凯,难道非要打进北京城才算?
吊扇的阴影在孙文脸上来回扫过,衬得他的表情愈发深邃。
"兆铭啊,"他轻叹一声,"当年陈炯明在广东"
话未说完,邓铿突然拍案而起。
"我看未必!"
这位虎将指着东北方向,"杨不凡要是真想反袁,为何不趁势出关?反倒忙着整编俘虏?"
朱执信若有所思地转着钢笔:"或许他在观望?就像当年"
"正是如此!"
孙文突然提高声调,惊飞了窗外树梢的雀鸟。
他站起身,手指重重按在地图的东北三省上:
"北洋军阀的内斗是事实,但杨不凡这个新生势力的真实立场仍是谜。"
手指缓缓南移,停在广东位置,"所以我们更要抓紧筹备起义!"
汪精卫还想争辩,却被陈新政按住手臂。
这位南洋华侨首领低声道:"总理深谋远虑"
汪精卫的手臂被陈新政按住时,衣袖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孙文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镜片后的双眼闪过一丝锐利的不悦。
他注意到这位年轻同志微微鼓起的腮帮——那是汪精卫不服气时特有的表情。
吊扇的阴影在孙文脸上投下变幻的纹路,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越来越快。
多年来领导革命的经验告诉他:一个组织只能有一个声音,特别是在关键时刻。
辛亥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那些各自为政的革命团体,最终给了袁世凯可乘之机
"兆铭啊"
孙文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温和。
他端起茶杯的手稳如磐石,但杯中的水面却泛起细微的波纹——这是他内心波澜的唯一外露。
陈新政敏锐地察觉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总理,精卫兄也是心系革命"
孙文摆摆手,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窗外的雨声渐大,他必须提高音量:
"诸位同志,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只看他反对什么,更要看他主张什么!"
手指重重敲在东北的位置,"杨不凡在西平确实推行新政,但他迫害的那些士绅里"
说到这里,孙文的语气突然微妙地顿了一下。
他想起那些所谓"义士"的报告,不过是些出点小钱打发革命党的地主老财,真正为革命倾家荡产的志士,有几个能活到被"迫害"?
邓铿突然冷笑:"那些给革命党捐过三五个大洋就自诩'义士'的劣绅?"
这位虎将向来快人快语,"要我说,杨不凡杀得好!"
"明铿!"
孙文厉声喝止,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迅速恢复严肃,转向汪精卫:"精卫,你可知为何我们至今仍在海外筹划?"
不待回答便自问自答,"就是因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需要铁的纪律!"
雨点猛烈拍打百叶窗,孙文的声音在雷声中显得格外铿锵:
"中华革命党党章第一条是什么?"
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凡入党者,必须绝对服从总理!"
汪精卫的脸色瞬间煞白。
黄金庆的雪茄掉在地毯上,烧出一个焦黑的洞。
沉默在闷热的会议室里持续发酵,孙文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一张面孔。
他看见陈新政无意识地搓着手指,黄金庆的雪茄早己熄灭却仍叼在嘴边,朱执信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邓铿的指节敲击桌面越来越快。
这些细微的反应都在告诉他,同志们对他的强硬态度并不完全信服。
"当然,讨论是必要的。"
孙文突然打破沉默,声音如春风化雨。
他缓步走向汪精卫,青瓷茶壶倾泻的水流在杯中激起清脆的声响。
这个看似亲切的动作,却让汪精卫的指尖在接茶时微微颤抖——他们都明白,这是总理在展示何谓"服从的艺术"!
孙文转身时,煤油灯将他的身影投在东北地图上,恰好笼罩了奉天的位置。
"诸位想想,"他的声音突然转冷,"若杨不凡真有革命之心,为何至今不与我等联系?"
手指重重敲在桌案,"连最起码的支持表态都没有!"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孙文凝重的面容。
他缓缓吐出那个压在心头己久的判断:"恐怕这又是一个袁世凯!"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
陈新政手中的茶杯"咣当"坠地,黄金庆的雪茄终于掉落,邓铿的拳头砸在桌上震飞了文件。
汪精卫脸色煞白,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他们都想起了这些年倒在军阀屠刀下的同志:
宋教仁遇刺于上海车站,廖仲恺喋血广州街头
"这些年"
朱执信突然哽咽,钢笔在掌心折断,墨水染红了手指,
"多少志士死在了那些所谓的'革命同志'手里"
窗外的暴雨将槟城的夜色冲刷得模糊不清,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般的轨迹。
孙文伫立窗前,潮湿的南风掀起他长衫的一角,露出内衬上己经洗得发白的革命党徽。
身后,他听见钢笔滚落桌面的脆响,听见邓铿沉重的呼吸,更听见那些未说出口的疑虑在房间里无声蔓延。
"但无论如何——"
孙文突然转身,长衫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这个动作如此迅捷,以至于案头的电报被气流掀起,如白蝶般西散纷飞。
一张飘落的电报纸恰好落在汪精卫脚边,浸湿的"杨不凡"三字晕染开来,像极了他们曾在广州街头见过的烈士血迹。
"——起义必须按计划进行!"
孙文的手指如剑般刺向地图,红铅笔在珠江三角洲画出一个血色的圆圈。
煤油灯的火苗骤然窜高,将他消瘦的身影投映在斑驳的墙面上,仿佛有千军万马随他指挥。
"真正的革命者"
孙文的声音忽然低沉,手指却更加用力地碾过纸面,
"从不会把命运交给未知的变数!"
铅笔尖在东北位置狠狠一顿,纸面应声而破。
陈新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中的怀表链子哗啦作响。
这个向来精明的南洋侨领此刻竟像个不知所措的学徒,慌乱中碰翻了墨水瓶。
漆黑的墨汁在地图上蔓延,恰似革命前途的未卜。
"总理"
黄金庆欲言又止,雪茄烟灰簌簌落在精致的西装上。
孙文没有回应。
他弯腰拾起一张电报,就着摇曳的灯火细细端详。
墨迹斑驳的电文上,隐约可见"西平军"、"大捷"等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