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显德殿,偏殿。
离议事尚有些时辰,偏殿内人影疏落,或检查奏报,或闭目养神,偶有低语声细细碎碎,在空旷殿宇间浮沉。
“那位便是近来风头正盛的陆机宜了……真想上前结识一番。”
“慎言,陆机宜此刻正用茶点、沉思要务,此时搅扰,岂非唐突?”
“唉,年岁相仿,他却已独得殿下青眼……”
几位年轻官员低声交谈,目光不时飘向独坐一角的陆玄。
一些年长的官员虽闭目养神,心中却也难免意动,毕竟,年轻人被拔擢或许无妨,可一个既有真才、又被储君着力扶持的新锐,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陆玄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
只静静坐在那儿,细嚼着刘内侍送来的点心,眼帘低垂。
要是清查军队,李建成给他安排的第一个人会是谁?
该如何应对……
正思量间,一阵轻缓却清淅的脚步声自内殿方向传来。
殿中杂音渐歇,众人皆抬眼望去。
只见,刘内侍稳步而出,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方才开口,声调平缓却不容置疑:
“议事稍候。”
随后快步走到陆玄面前,低声道:“陆机宜,殿下请机宜进去。”
殿中空气微微一凝。
众官员交换着眼神,却无人多问,皆起身整理衣冠,安静等待。
陆玄闻声微微颔首,稍整袍袖,便随着刘内侍从容步入内殿。
殿内,李建成斜倚在华座之上,姿态颇为闲散,松松垮垮的。
见陆玄入内,他随意摆了摆手道:“坐吧,今日魏公、王公皆不在,不必过于拘礼。”
“是,殿下。”
陆玄恭声应了,仍依着规矩在下方蒲团端坐下来。
领导说不用客气,那是客气话。
不能当真。
李建成瞥见陆玄依旧恪守礼数,面上摇头,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用:
“都说不必多礼了……也罢。”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刘内侍,语气轻缓:“去备些茶点来。孤与明微说几句体己话,费不了多少时辰。”
陆玄眸光微动,心中了然。
体己话,就是单独说话,费不了多少时辰,就是等两三刻钟再回来。
刘内侍也是瞬间就明白了李建成话中的意思,点头应道:
“是,殿下。”
他悄步退出,一面吩咐备茶,一面将殿周内侍悄然遣远。
不过片刻,偌大殿内只馀李建成与陆玄二人,寂静之中,唯闻铜漏滴答,声声清脆。
李建成自袖中取出一个密匣,递了过来。
陆玄双手接过,指腹抚过匣面,木质细密,榫卯严合,精致中带着一股子严肃气息。
“里面是父皇给予孤的密信。”
李建成缓缓说着,声音平静如水,可落到陆玄耳中却若同炸雷一般。
皇帝给太子的密信?
这东西,是他陆玄能看的?
转念一想,却又了然。
他注定要被李建成给推出去成为挡箭牌,去堵住众人之口,在李建成的视角里,那岂不就是个将死之人?
对一个将死之人,又何须隐瞒?
念及此,陆玄心中那点惊意反倒平复下去,只馀一片清明。
“臣……谢殿下信重。”
陆玄低声应道,手中密匣仍稳稳捧着,并未启开。
信任归信任,领导可还没发话呢,不能乱动的道理他还是懂得,而且,这种时候,越是表现得平静,领导就越欣赏你。
李建成微微颔首,声音极轻:“这里面是父皇的安排,孤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陆玄闻言,眉头不由轻蹙。
李建成看出他的疑惑,语气轻描淡写解释道:
“不必讶异,那送匣内侍交予孤后,便已自尽,如今尸身就埋在后园之中。”
看来,父皇不愿任何人知晓他曾传过此匣。
这也意味着,父皇同意了他的谋划。
不过,这也正常。
他呈上的理由足够有力。
合力压制二郎,他仍是太子,父皇依旧稳坐皇位。
毕竟,父皇对那张御座的眷恋,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父皇,您究竟还想在那位上坐多久?明明都年过半百了……却依旧不想退位!
他二十九岁被立为太子,如今已三十七了。
八年。
整整八年的太子……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难道他还要再做十年、二十年的储君么?
李建成缓缓吸了一口气,将那一瞬翻涌的心绪压了下去,语气恢复平静:“打开吧。让孤也看看是怎样的密旨。”
“臣遵命。”
陆玄这才动手,指尖轻触匣上铜扣。
啪嗒。
一声轻响,机匣应声而断,此匣结构精巧,一旦开启便无法复原,是否曾被人窥视,一目了然。
陆玄眼睛一眯,唐初居然有这种东西?挺神奇的。
将视线移到匣子内部,里面只有一张写满字的绢帛,墨迹斑驳,涂改之处甚多。
陆玄眼皮微跳。
这……怎有几分象离间之计?
“呵。”
李建成低笑一声,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父皇还真是……连张新绢都舍不得用。”
他认得这绢帛,正是他当初写下密信的那一张。
看来父皇只是在上头添了几笔,便原样送回。
原样送回。
是在告诉他,他还不够资格动用圣旨么?
是在告诉他,想真正坐上那个位置,须得等到父皇老迈昏聩之时么?
是吗?!
李建成眼中倏然掠过一丝狠厉,随后迅速敛入眼底,他再开口时,语气已平静无波:
“看来,这便是父皇的旨意了。”
陆玄垂目望着这卷堪称潦草的圣旨。
有点无语。
这就是天家权柄啊……真不把人命当回事。
绢帛之上,除却李建成原先的字迹和勾画了的字体之外,只书了八个银钩铁画、力透纸背的大字:
放手清查,皆朕允之!
“明微便依旨意行事罢。”
李建成声音温和,仿佛方才刹那的阴沉从未存在。
“可有入手目标?”
“臣尚无头绪。”
陆玄躬身应道:“殿下可有想要清查之目标?”
他心中了然,虽然名义上是李渊给他这个权力,但是暗地里还是得听李建成的。
李渊只是给李建成背锅的。
“此言差矣。”
李建成轻轻摇头,神色端凝:“孤不曾见过此旨。只是……”
他略顿一顿,目光落向殿外疏影:
“孤私心以为,明微若从东宫之内查起,或更稳妥。”
查东宫?
陆玄微微一怔,不直接查军队吗?
“东宫之内,尚算清肃。”
李建成语声平缓,却若有所指:“明微可知……孤此言真意何在?”
听到李建成此言,陆玄稍作思考,大概懂了他的意思。
目的其实还是作切割。
先查东宫。
就可以向其他官署表明,这番清查,就连东宫都逃不掉,日后要是有人质疑,大可以推说“太子亦不知情”。
一切的一切,都是李渊做的,跟他李建成无关。
陆玄也不是李建成的人,而是陛下的人。
这一个个的,说个话累死个人!
陆玄吐槽着,面上却愈发恭谨,垂首应道:“臣明白了。那便依殿下之意,先从东宫查起。只是……臣尚有一不情之请。”
“讲来。”
李建成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此子果然一点就透。
“恳请殿下赐臣一份东宫属官的名册。臣也好依序拜访谈询,不至失了章法。”
这顺序绝非随意而定。
依官职高低排列,一则便于理清脉络、把握轻重。
二则同品阶的官员往往居所相邻,拜会起来也顺路。
无论对哪一方,都方便。
“此等小事,自然无碍。孤稍后便让刘内侍抄录一份便是。”
李建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摆摆手随意的说道。
他略作停顿,目光在陆玄面上停留片刻,唇角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对了,为了行事便宜,自即日起,孤准明微在东宫诸殿随意行走查察,便是孤的寝殿……亦不例外。”
陆玄当即俯身下拜,声音沉稳无波:“臣,谢殿下信重。”
你的寝殿也随便走动?
呵……谁信谁傻!
这是在提醒他,要有分寸,东宫一些地方可以进,一些地方不能进!
不过,他也没想着真查东宫,出力不讨好,只要能活动就行,至少在皇城内可以随意活动便好。
“拿着这个。”
李建成忽地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珏,随手抛了过来。
陆玄连忙双手接住,一枚龙形玉珏,质地温润,龙纹古拙。
“父皇没给印信,持此物行事,多少方便些。”
陆玄指尖收拢,将玉珏握紧。
这非正式的印信,却比印信更重,它所代表的,是御座之下不为人知的授意。
“今日与明微谈论诗词,孤心甚悦。”
李建成忽而开口,说了句仿佛全不相干的话。
陆玄反应迅速,当即应声:“殿下文思清妙,臣如沐春风,受益实多。”
给这次“体己话”定个公开的名目。
日后若有人问起,这便是君臣二人共证的说辞。
李建成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不再多言,只摆了摆手。
“臣告退。”
陆玄将玉珏仔细收入怀中,转身退回偏殿。
魏征、王圭此刻正端坐在位置上。
不多时,李建成自内殿缓步而出,仪态从容。
议政如常开始,言谈间风平浪静,好似方才那一场密谈从未发生。
议事毕,众官渐散。
刘内侍悄然行至陆玄身侧,奉上数页墨迹犹新的纸笺,低声道:
“陆机宜,此乃殿下吩咐抄录的名册。殿下有言,持此拜访,循礼而行,也免叫外人议论东宫门下,不知礼数。”
陆玄接过,目光扫着纸上整饬的官职姓名。
突然停在一个名字上面。
他怎么会在东宫的名单上?他不是李世民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