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静立在殿门前,月光不知何时已被浓云吞没,两仪殿陷入一片晦暗。
唯有檐角宫灯在风中明灭不定,拉扯摇曳。
“要变天了……”
他望着墨黑的天际,低声自语:“这风雨,怕是不会小。”
转身便回了寝殿,暖香袭人,早已沐浴妥当的妃子仅着一层轻绡薄纱,眼波盈盈地望过来。
李渊对上那目光,不由朗声一笑。
风雨欲来又如何?这天下,还没什么风浪能撼动得了他!
建成和世民都一样,都在暗中谋划着名什么,都在惦记朕身下这张椅子。
哼,即使他已经年过半百,那也不是两个毛头小子能斗倒的!
李渊想着,将妃子抱上床榻……
次日,东宫,司经局。
照常点卯。
陆玄如常前来应卯,脚步却略显虚浮。
昨夜尽兴多饮了几杯,而且红柳那小妮子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明明已输了几回,却偏要强撑着换花样与他周旋……
他暗自摇头,轻轻揉了揉后腰。
行至签押处,王德见他步履微飘,不由笑道:“明微,昨夜若是在清音阁操劳过度,老夫这儿倒有个方子,补气固本最是管用……”
说着,还意味深长地朝他眨了眨眼。
陆玄闻言一怔。
“清音阁?玄昨日下值便回府了,未曾去过清音阁。”
他也不是裴韫那种风流浪子,怎么会天天去呢?
况且,红柳那个小丫头片子就够难缠的了,家中还有不少歌姬……
“回府?竟没去清音阁?”
王德略显诧异,上下打量他一番:“老夫还以为,明微要在温柔乡沉醉几日呢。”
陆玄一脑袋的问号:“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明微竟不知情?”
王德这下被陆玄给弄懵了,这当事人居然不知道。
陆玄摇头:“玄不知,还望司丞明示。”
他是真的不知道,昨日下了值就直接回家了,哪也没去啊。
“明微如今,可是名动风流士林了。”
王德看着疑惑的陆玄,笑了笑,接着道:
“清音阁头牌倾心,前两日又当众赋得那般诗作,如今长安才子之间,谁人不知陆明微之名?”
话里带着几分戏谑:“今后明微再去清音阁,只怕连银钱都省了。”
听他稍加解释,陆玄这才明白过来,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
原来,自那日他与寒烟秉烛夜谈后,此事已在长安风月场中传为佳话。
如今不止清音阁,恐怕城中稍有名气的秦楼楚馆,都已将他视作风流浪子。
往后若真去了,大抵真能享受一番“词酒相酬,分文不取”的待遇。
想到这里,陆玄暗自摇头。
这倒好,他成柳永了。
往后柳三变若是出生,说不得还要被后人称作一句——小陆玄。
“司丞莫要拿玄说笑了,殿下尚有事召见,玄这便告退了。”
不管这个小插曲,陆玄走在去显德殿的路上,眼眸低垂,不知道李建成会下什么命令。
不过,这都不要紧。
只要能自由活动就好。
得抓紧点时间,只有十九天了,这时候李世民估计已经开始准备了,只需要等一个时机,他就能将李建成干掉。
好象是太白经天?还是突厥入侵来着?
陆玄叹口气,他这方面的知识,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后悔,没好好学习。
而且,陆玄稍微瞥了一眼远处。
已经开始了吗?
还好,自己交代了福伯。
尽量不要出门,遇到任何想要添加陆府的人,都拒绝掉。
这时,刘内侍缓步走来,轻声对陆玄说着:“陆机宜请稍候,殿下正在用膳。”
陆玄微微点头:“多谢刘内侍。”
刘内侍行了一礼,便往寝殿走去。
“他来了?”
李建成将一块胡饼掰碎泡入粟米粥里,往里面加了一点蜂蜜,等待胡饼泡软的时候,他夹起一块羊肉蘸了些豉汁送入嘴中。
刘内侍轻声回道:“回殿下,来了,正在偏殿等着。”
“恩,下去吧,给他上些点心……”
李建成说着,眼眸低垂。
到底是谁给陆玄造势?虽然有点影响计划,但也无伤大雅。
不过,这人是谁?元吉吗?还是说,世民那边的人,想要将陆玄抬到更高的明面上?
是想要做什么吗?
借助陆玄吸引目光……用孤的手段来对付孤?
有点意思!
秦王府,承庆殿。
“殿下,近来可好?”
长孙无忌轻抿茶汤,缓声问道。
“尚可。”
李世民舀起一勺茶汤,细嗅其香,方徐徐饮下:“辅机是听观音婢说的吧?”
“是。太子步步紧逼,臣以为……”
长孙无忌话音未落,便被李世民抬手止住。
“孤岂不知大哥相逼甚急?”
李世民垂眸望着盏中浮沫,语气低沉:“只是……”
没再说下去。
长孙无忌眉头微蹙。秦王素来果决,为何此事上竟尤疑至此?
明明常何中郎将已暗中示诚。
“唉,不瞒辅机……”
李世民轻叹一声:
“大哥对常何将军厚待异常,不止钱粮馈赠,更许以未来十二卫大将军之职。”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东宫内的碟子前日传来此讯,孤……不得不虑。”
他本来很是自信,认为此事必然能成。
可如今却不再自信,常何的立场不明,让他多了些许疑虑。
常何示诚到底是真的,还是演的。
事关生死,不可不查!
若常何在紧要关头背刺一刀……
长孙无忌闻言亦神色凝重,这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只要通过常何那边,提早在玄武门内埋入伏兵。
再找个机会,诱使李建成经过,一拥而上将他砍成肉泥。
这事就成了!
但现在,常何立场如此模糊,那就得从长计议了。
殿中一时静默,唯闻茶水微沸之声。
恰在此时,一名侍从入内禀报:“殿下,程统军求见。”
李世民眉峰微扬:“让他进来。”
不过片刻,程知节已大步踏入殿中。见长孙无忌在侧,他稍怔一瞬,旋即抱拳行礼:
“末将拜见殿下,见过长孙参军。”
“行了,不必多礼。”
李世民含笑看他:“义贞,近日往来王府如此频繁,倒不怕旁人议论?”
程知节嘿嘿一笑:“议论便议论,臣几时怕过那些碎嘴的?倒是近日得了一首好诗,特来请殿下品鉴。”
长孙无忌听罢,眉心几乎拧成了川字。
这都什么时候了?程知节竟还有闲心谈诗论赋?
李世民也略感诧异。程知节向来不是谄媚逢迎之人,这种时候,怎么会这样?
程知节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仍是那副憨直模样,笑道:
“殿下且听就是。”
他清了清嗓,朗声吟道:“新丰美酒斗十千……”
诗句从他口中汩汩流出,语速不疾不徐,不过片刻,一首《少年行》已吟诵完毕。
随后,笑嘻嘻地问一句:“殿下,此诗如何?”
李世民眉头微蹙。
此诗气象开阔,意气昂扬,自是佳作无疑。
然则程知节特意携诗前来,绝非只为品鉴词章这般简单。
莫非……赋诗之人别有来历?
他心念电转,倏然抬眸:
“陆玄?”
“殿下明鉴!此诗乃陆玄所作,几乎在一夜间传遍整个长安!”
程知节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在街上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臣怀疑有人给他造势!”
长孙无忌听过陆玄这个名字,也知道这是李建成刚提拔到内核的一个青年文臣。
但如此造势……定有蹊跷啊!
“莫非是要将其推上朝堂?然后获取江南士族的支持?”
长孙无忌轻声猜测着。
李世民摇摇头:“不对,大哥不会如此肤浅造势的,这不象是大哥的手笔……”
因为就他对李建成的了解来看,既然已经将陆玄当成鱼饵,布下了局。
那么就绝不会这样轻易改变计划。
“而且,昨日朝会上大哥将陆玄所献的漕运之策揽于自身……”
他眼中闪着莫名的光亮:“有人搅局,或者是大哥再一次利用陆玄吸引眼光来浑水摸鱼。”
不管如何,陆玄肯定是需要注意的。
李世民眉峰微沉,当即决断:“义贞,继续盯着陆玄,孤必须知道,大哥究竟想用他下怎样一步棋!”
他在东宫埋下的碟子,此刻不宜轻动,大哥盯得正紧,稍有接触陆玄必遭清洗。
如今探查陆玄的动向,只能倚仗程知节在外围布下的耳目。
大哥的本事可不差。
程知节闻言,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殿下,不是末将推脱,实在是……陆府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他这几天不只是在练家丁,也曾设法往陆府安插人手。
可陆家上下闭门谢客,连采买之人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仆亲自去,任何明里暗里想要添加陆府做事的人都被拒绝了。
没招啊,最终只能遣人远远盯梢,所得却寥寥无几。
那陆玄除了休沐日与同僚去过一趟清音阁,竟只在东宫与府邸两点往返。
这般深居简出,哪象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倒似个暮气沉沉的中年文吏。
程知节将困难说清楚,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此人行事之谨慎,实属罕见。
“尽力而为。”
李世民指节轻叩案几,沉声道:“孤也会设法从东宫那边再探些消息。”
他心头那股不安却愈发清淅。
陆玄越是滴水不漏,越说明此人在大哥布局中分量不轻,且早几天还接触过义诊……这必定是大哥手中的一颗狠棋!
必须要查清楚!
“是,殿下,末将再想想办法。”
程知节严肃地回应着,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
若不是嗅到危险气息,又岂会在这紧要关头,携一首诗来分殿下的心神,这种时候,让殿下分神,岂不是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