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魏征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看了一眼陆玄,眼眸低垂。
稍等了片刻后,缓缓开口道:“大朝会之后,诸位应当将心思还于政务,切莫松懈。”
陆玄听着魏征官话十足的话语,有些无语。
领导惯用的话术了。
放假后要收收心,要将精力用到工作上来。
嗯……还有些领导根本不会说这些话,因为根本没有假期。
陆玄看着底下热血沸腾的刚入东宫的青年学士,再看看那些沉稳如老僧坐定的老混子,摇摇头。
在纸上记下一句:魏公于朝会后勉励众人。
议事过程异常无聊,大多是东宫内的日常事务,众人互相争吵,弹劾东宫内某些官员的行为。
然后就是东宫财政问题,库存多少,需要支出多少,皇帝陛下那边赏赐多少。
再就是对李建成的吹捧……这都快成为习惯了。
陆玄依旧是不记这些东西,说的比之前他吹领导都夸张。
一个两个的,都把李建成吹成千古第一太子,就差没明着说李建成日后是千古明君了。
太夸张了。
而且,让陆玄不解的是,这次魏征没阻止,就任凭这些人吹捧李建成。
很不对劲。
但具体因为什么,他不清楚,没有足够的信息,无法判断。
总的来说,陆玄在议事阶段还算比较轻松。
记录的大多是对阶段性工作的总结。
也是,像前两天那种关于漕运的议事,几乎是很难见到的。
忙了一个上午,午休时间,李建成让典膳局送来了点心。
众人千恩万谢。
也正常,毕竟古人一天两顿饭,朝食、晡食,偶尔会吃些点心。
嗯,点心也还是王公贵族们才能吃得起的东西。
可底下百姓,只能是一天两顿,嗯,还有极大可能吃不饱。
还是生产力不足啊……
各种高产粮食还没传入,诶,是不是有名叫占城稻的高产水稻?
好象是一年两熟,还是三熟来着?
陆玄嚼着沾了蜂蜜的桂花糕,不由的摇头苦笑。
他之前可不会这样想,也没时间这样想……
脑子里只有如何才能躲过玄武门,如何才能活下去。
真是……
正想着,就听到魏征的声音:“今日所议诸事已毕,诸位同僚若有本奏,可呈于殿下,若无他事,便请退下罢。”
这话音里带着几分不同往日的急促,不似平时的魏征。
有大问题,这是在逐客。
应该是要商量他清查军队的事情。
陆玄偷偷看了一眼魏征,发现他有些皱眉,再一看,几个年轻官员正跃跃欲试。
陆玄轻叹一声,暗自摇头。
不识时务啊。
魏征这话中的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还赶着上?
怪不得一辈子都提拔不了……
魏征见那几个年轻官员仍欲进言,眉头又紧了几分。
这些后生腔热忱却不知进退,唉。
若都和明微一样该多好?
可惜了!
他当即不容置喙地截断话头,不给那些官员开口的机会:
“既已无事,便请诸位先回。殿下今日劳神已久,该好生歇息了。”
那几个青年官员面面相觑,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品出魏征话中深意。
待众人退尽,陆玄本以为李建成会立即召见,不料在殿外静候约一刻钟,方见内侍前来传话。
那内侍低眉顺眼,轻声道:“陆机宜,请吧。”
稍顿片刻,又压低嗓音提醒:“殿下心绪不佳……还请机宜言辞温和一些。”
声音很低,陆玄差点没听清楚。
心情不好?什么情况?言辞温和?难道是魏征又怼李建成了?
想着,陆玄微微颔首:“多谢提点。”
他整肃衣冠,缓步踏入书房,甫一进门便觉气氛凝重。
室内寂静无声,唯有茶炉中偶尔传来炭火噼啪轻响。
李建成端坐主位,面沉如水,身形刻意与魏征保持着距离。
魏征则垂眸静坐,捧着茶杯正在品茶。
这是起矛盾了?
陆玄眼睛一眯,心下了然,疾步上前躬身行礼:“臣,陆玄,求见殿下。”
“免了,些许俗礼……”
李建成不耐地挥袖,话至一半却似有所顾忌,馀光掠过正在喝茶的魏征,语气倏然转缓。
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温言续道:
“孤也大不了明微些许,既是君臣亦是朋友,何须这些俗礼?且坐吧。”
陆玄低头行礼:“谢殿下,殿下待臣如朋友,臣,感激涕零。”
屁,拿我做鱼饵钓鱼的时候,怎么不说朋友?
出来混靠的就是出卖兄弟,吃里扒外是吧。
说罢,坐在蒲团之上,观察着几人。
在领导心绪不佳的时候,先别急着说事情,先观察。
否则出力不讨好。
场面安静了片刻,有些尴尬。
王圭一看,叹口气,这不行啊。
明微显然是感觉到了殿下心绪不佳,不敢率先开口。
算了,那就让老夫来吧。
“殿下,最近东宫内的钱粮消耗有些大。”
王圭缓缓开口,挑起了话头:“臣怀疑,是东宫内有人贪墨,还请殿下明鉴。”
陆玄静静听着,看来王圭已经将事情如实禀告李建成了。
接下来就是自己表忠心的时刻了。
李建成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王圭,接过话来:“哦?有此事?”
“自然是有的!”
魏征冷不丁的怼了一句。
王圭翻了个白眼,这还让人怎么说?
哪有这样不给面子的!
李建成面皮有些抽动,心中有些恼火,但却忍住了。
场面又尬住了。
别搞,这样下去得猴年马月才能将这件事说完?
陆玄有些无语,他总不能直接揭穿李建成和王圭,别演了。
咱直接说事就完了吧?
那不是将李建成的面子给按在地上摩擦?
没好处的……
片刻,李建成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口:“恩,孤也知道此事,正为此事而头疼,卿可有办法?”
看了看陆玄。
陆玄微微点头,终于到肉戏了。
接下来就简单了。
“启禀殿下,关于贪墨,臣或许有办法。”
陆玄站起身来,将在王圭家中的事,简单复述一遍。
“以此法行事,或可清查。”
陆玄说完,等着李建成的反应。
快点同意吧。
这不是你安排好的?
“如此甚好,明微此法真是旷古烁今!”
李建成说着,偷偷看了看魏征,发现他依旧是在喝茶。
声音放缓,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今日朝会,孤已将明微所献漕运新政上奏父皇……”
稍作停顿,紧接着说道:“朝堂之上,有人击节称善,亦有人极力评击。为护明微周全,孤只得暂将此策归于己身,明微不会怪孤吧?”
话音方落,魏征重重放下茶盏,面色沉郁,王圭亦在侧轻叹一声。
陆玄微微一怔,随后眼眸低垂。
你李建成都将话说道这个份上了,还能怪你是怎么样?
不过,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魏征会如此没好气……
若是从前的自己,定会心生不满。
但现在想想。
即便署上他陆玄之名,由他亲自主持此事,大概率也会被认为是李建成想要将自己的人安插在财政大权之中。
秦王一派的支持者,肯定会疯狂阻拦。
想来,这也是魏征生气的点之一,为了争储,连国策大计都可以沦为筹码。
想明白了之后,陆玄反而看开了。
无所谓嘛。
这倒是可以用来表忠心,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
陆玄想着,眼眸微微低垂。
李建成见陆玄垂眸不语,心中有些不爽。
魏征如此,你陆玄也是如此?
王圭还说你如何忠心,就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
再者说了,些许虚名而已,孤又没亏待你陆玄!等孤登上大位,这样的名声孤自然会给你!
而且,孤也是为了你好啊!如此苦心,居然不能理解?
真是……
“明微是在怪孤吗?也是,如此立国良策,却加之于孤身上……”
李建成语气有些低沉。
听到李建成的话,陆玄明白,李建成这是在要态度呢,于是微微后退半步,郑重行下大礼。
“臣,绝无此意。”
陆玄略作思忖,言辞恳切:“臣,万分感谢殿下对臣的爱护之情!”
“漕运新政关乎国计民生,只要能造福百姓、裨益社稷,是否署臣之名,实在微不足道。”
你都拿了,我还能怎么办?
想了想,陆玄又目光坦然地看向李建成:“臣唯愿效仿古之贤臣,甘为殿下筑台之土、栽树之根。”
“但见功成,何论在谁?殿下之业,便是臣平生所向,殿下之志,便是臣心之所安。为殿下计,何惜此身?生死亦不惧,又何惜此名?”
等一切落定,这些自然就不算数了。
说这么多假话,还真有点恶心。
言罢,陆玄再度郑重一礼,终于道出真正所求:“恳请殿下,将此清查东宫帐目、肃清贪墨之责,交由臣来为殿下分忧!”
魏征嘴唇动了动,终究一字未吐,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此刻,他方觉自己错怪了王圭。
明微之志,何其之坚!
莫说王圭,就算是他魏征,甚至陆玄的父亲、母亲,恐怕也难动摇其心。
“叔玠,今夜请来我府中一叙,饮酒。”
魏征低声对王圭道。
王圭瞥了眼这位难得服软的老友,心绪复杂,这老匹夫……算了。
他望向殿中长揖不起的陆玄,亦轻声叹息,他早就知道陆玄的志向,坚如磐石,又有何人能够撼动?
“要珍藏的佳酿!”
王圭低声应道。
二人低语之际,李建成疾步上前,亲手将陆玄扶起,言辞恳切至极,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明微之心,孤今日方知……然清查之事牵涉深远,异日恐招致非议之苦,孤实不忍明微陷入此局啊!”
陆玄一听,懵了,糟!忠心装大了!
别搞呀!
放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