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且看,这便是玄贪掉的一本。”
陆玄展示着袖中的书册,随后指向记录的纸张:
“新入三本,支出二本,剩馀一本已归入总库。初库十本,加此归库一本,总数十一本。”
帐目清淅,分毫不差,平衡无虞!
书房内一时寂静。
王圭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
王子安盯着案上的书册,眉头紧锁。
那三位帐房先生目光闪铄,喉头滚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忍住。
陆玄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就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才哪到哪啊……要是见到现代会计做假帐的方式,那还不得惊掉下巴?
“王公,子安贤弟,诸位请看!”
陆玄轻声说着:“帐册记录无懈可击,然最初库存十本,纹丝未动。新入三本,支出二本,库中应存几何?当为十一本!”
“可玄,却能截留一本,而使帐面不变!这瞒天过海之术,皆因三柱法只记流水,不问旧库存,更不究剩馀是否真正归库!”
“只要玄在查帐之时,随意报一些上册帐本的支出,便能应付过去!”
“这就是三柱法的漏洞!!”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
三位帐房先生脸色瞬间惨白,陆玄的演示简洁明了,他们作为专业人士,太清楚这种手法在实际操作中有多么隐蔽和常用!
只需要在交接时含糊其词,或者在盘点时做些手脚,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捞些油水。
等人来查时,就随便说说,推给上册的帐本支出就好,根本没办法清查!
平日里,不少人都暗中笑话这些来查帐的世家子,读了那么些经史子集,却也看不透他们的手段。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但现在,他们引以为傲的高超伎俩,却被这位陆机宜给当众点破!
吓得三人当即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看着王圭。
王子安狠狠地剜了一眼这三人,若不是陆玄,他不知道还要被蒙在鼓里多少年。
“多谢明微兄解惑,子安受教了。”
王子安对着陆玄行了一个学生礼,陆玄向旁边迈出半步,同样回礼:“不敢。”
王圭沉默着,死死盯着陆玄手上的书册与记录帐目的白纸。
这种记帐法用了很多年了。
从前朝就开始使用……却从未有人指出这方法的错漏,亦或者根本不想有人说!
商业,一直都是贱业。
这些商人通过此赚钱,自然不会说,而能发现其中问题的世家子,因为操持商业的缘故,会被家中排斥。
自然也不会说!
这不仅是帐目错误,更是一套为贪墨量身打造的、近乎完美的隐匿机制!
如果只有商业还好,但军中的记帐法也是这三柱法!各地的税收,也是三柱法!!
这些年不知道损失了多少……
怪不得河北军民一直叫苦,怪不得漕运能损耗这么多,怪不得税收收不上来……
原来如此。
想到这里,王圭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有多少蛀虫,靠着这个吞下海量的财富。
要不是明微将这些点明,并且明明白白的展示出来……
这些国之蛀虫还不知道要逍遥多长时间!
王圭沉默了,然后声音带着些许嘶哑:“明微可曾经过商?不然,为何对这等事如此了解?”
顿了顿又有些尤豫地开口说道:“切勿……钻研此小道。”
不管如何,商业总归是贱业。
是无法致仕才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若不是为了避嫌,王子安也不会入此贱行。
明微,如此通透之人,可不能在此道上钻研。
“王公,玄自小从未经过商,只是偶尔观察家族中的帐本,也观察过各地行商,总结出来的……”
陆玄看着王圭轻声说道,在心里补了一句,这辈子没经过商。
“且学生认为士农工商,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皆是大唐子民……”
没有什么身份的高低贵贱。
这后半句他没敢说,这可不是后世,现在是世家大族把控舆论的时期。
虽没有文本狱,但也不是什么都能往外说的。
而且,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对士、农、工、商的身份确实不敏感。
在他心里,并无区别。
甚至工人、农民的地位在他心里会更高,认为出身士族便比别人高贵的想法,都是封建残馀。
“没经过商?”
王子安惊呼出声,几度失态,随后又想起什么似得,变得惴惴不安看向王圭。
眼中全是害怕与自责,一副做错事情的样子。
王圭剜了一眼王子安,若是平时,但凡如此失态,他肯定要责骂一番的。
有失王氏的风度,但这次就算了……
因为他刚才也差点惊叫出声!
若是明微经过商,也就罢了,只能说此子洞察力非凡。
可偏偏他没有!
仅仅是偶尔看看家中帐本,便能找出其中错漏,陆玄的改革管理方式,也大概是从这方面总结出来的,还有他对于人心的揣摩。
心细如发,细致入微。
至于,士农工商,皆是大唐子民?
王圭皱了皱眉,他能感觉到陆玄还有话是出于顾虑没有说出口,这小子对老夫还有戒心……
算了,谨慎一些有好处,由他去吧。
“呵呵,明微赤子之心,殊为不易,然且记住此话与老夫说说无妨,但与其他人莫要乱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学生谨记。”
陆玄点点头,这话非常对。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保证你身边全是好人,稍微有点防备心理是对的。
“子安,去处理一下这三个蛀虫,拉出去交由万年县府衙去审,老夫与明微还有些话要谈。”
王子安看了看王圭,发现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重重点头:
“是,叔父。”
出去之后,还告诉侍女不要靠近书房,省的被罚。
等到外面安静下来,王圭这才深吸一口气,然后直直注视着陆玄:“可有解?”
既然能找到问题,那么依照这小子谨慎的性格,应该也会有解法吧?
不然,他也不会说整个长安没有比他更擅长查帐的人。
听到王圭的话,陆玄嘴角上扬。
就等着你问呢。
“自然,王公且看。”
拿起竹笔在纸上写到,旧管、新入、支出、剩馀,四个词语。
王圭看得清楚,这不就是三柱法多加了一个旧管吗?
这样就能做到防止贪墨?
如此简单?
有些疑惑的看着陆玄,缓缓开口:“明微,老夫有些不解,为何只多了一个旧管便能防止贪墨?”
防止贪墨?
这不是开玩笑嘛……除非能做到完全透明,否则别说现在,就是再过几百年也根本做不到完全消除贪墨。
陆玄摇摇头:“王公明鉴,若要完全没有贪墨,只有一种可能,普天之下皆为圣贤。”
在没有完整制度的时候,只有个人品德达到圣人水准才能完全防止贪墨。
与其寄望于人,不如去革新制度。
嗯,这话他不会跟王圭说的。
“做不到吗?也是,为人者,皆有贪欲,是老夫糊涂了。”
王圭叹口气,轻声说道:“讲讲这个新的管理方法吧。”
“是,此法学生称其为四柱法,是以三柱法为基,再添一旧管形成四柱。”
“四者关系为,旧管加新入减去支出等于剩馀。以旧管为起始,这样记录的每个帐本就连接起来了。”
陆玄停了下来,给王圭思考的时间。
做手下的,需要给领导思考的时间,要引导领导思考,让领导有参与感,再说几句领导聪明的话,这样才能好好开展工作。
不然,你让领导脸上挂不住,领导也不会有好脸色给你。
前提是钱给的够足或者能让你完成目的。
不然,哪凉快哪待着!
显然,王圭是后者。
王圭思索片刻后,眼中精光暴涨,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一跳。
“老夫懂了!妙!妙啊!”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旧管为基,新入为流,开支为用,剩馀为果!此四柱环环相扣,前后相连,形成一条无法轻易斩断的铁链!”
“王公明鉴。”
陆玄暗中点点头,不愧是能做智谋内核的人,真聪明。
“正如王公所想的那样,如此一来,每一本帐本的剩馀,都必须是下一本的旧管,若是有人想动手脚,不只要考虑这一本帐本,还要考虑上一本!”
“一旦有一处对不上,立刻便会被发现!”
“不止如此,此法的关键在于强制连接和责任追朔,贪墨之人或许能篡改一本,但很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连续篡改。”
陆玄说到这里,看着兴奋的王圭继续道:“此法虽不能根绝贪墨,但却能增加贪墨的风险和难度,再配合重典重罚,当有奇效。”
“是啊,明微说得对。”
太惊艳了!
王圭注视着陆玄,虽然是简简单单的添了一柱,但却如点石成金一般。
将流水帐化为铁链!
没有复杂的监察条例,不用增设冗馀官员,仅仅只是添了一个词,只需要多添一个审查,再将贪墨的处罚加重一些便可。
就如同给散乱珠子穿上线,给奔腾野马套上缰绳。
还有,此法是脱胎于三柱法,不仅商业能用,国库收支、财政税收、军中粮饷也能用。
更重要的是,推行起来简单!
是的,推行起来简单。
每一道改革的策略推行起来都是困难的,不仅因为会触及某一方的利益。
还因为不习惯。
前者是无可避免,后者则需要时间去磨。
而此法,只需要在熟悉的三柱法上添一个“旧管”便好,几乎不用花任何时间去让官员适应!
呼……
这已经不需要管陆玄有无查帐的能力了,直接换了个更好更合理的记帐方式,还有什么样的贪墨手段能逃过他的眼睛?
此子,有经世之才!
想到这里,王圭内心变得复杂起来,之前他就认为陆玄是好苗子,不能折在这种政治斗争之中!
现在,他更加确定了!
看来给殿下的密信中得隐藏一些东西了,为国计,大于私忠……相信殿下也能理解。
“明微,老夫有一言,汝且听好,此法,不要说与其他人听,汝在老夫这里没有展现出查帐的能力,老夫会奏明太子殿下。”
想了想,又道:“知道老夫是何意吗?”
陆玄沉默了,这话中的意思,他自然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