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丽正殿。
这里是大唐太子的寝宫,烛火将黑暗驱赶至角落。
清冷沉香,自踞于书案旁的青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在殿宇间无声弥漫。
李建成身形放松,全无太子礼仪。
左手支撑着脸颊,目不转睛的看着书案上写满字的麻纸,眼神中带着锐利。
“饵已布下,静待咬钩,不过,这饵料似乎比本宫想的要香啊,也不知是好是坏……”
说着用饱蘸朱砂的红笔在麻纸上抹了一抹,一个红圈出现在纸上,圈中有两个小字。
正是陆玄!
这张麻纸上全是陆玄的详细信息,包括籍贯、资历、家族等。
“吴郡陆氏,祖上居然出过将军么?还不止一位,只是前朝陆玄的祖父才彻底转向文官……”
李建成点了点书案:“恩,考校一番,若是有真才实学……”
他没说完,只是用笔在纸上戳了戳。
陆宅,书房。
“郎君,是不是老仆做的不对?不应该接受拜帖……”
福伯惴惴不安,望着油灯下眉头紧锁的陆玄,声音有些发颤。
“非你之过,福伯。”
陆玄搁下笔,就着昏黄的灯火,见老仆面有愧色,心下暗叹。
“彼以太原王氏之名投帖,于情于理,皆无闭门不纳之理,福伯并无差错,莫要自责。”
他非程咬金那般功勋彪炳的新贵,亦非五姓七望那般树大根深,没有肆意回绝的底气。
福伯按礼行事,并无差错。
唯一让陆玄不舒服的是,太巧了,自己刚被提拔进内核,拜帖便紧随而至。
怎么看怎么象是安排好的。
此刻距离玄武门之变只剩二十二天,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小心这种变量!
最重要的是,他家就在这里,知道的人也不少,可之前怎么没见有人想要过来拜访?
别说太原王氏,就是同僚都很少来!
刚一升职,就来拜访?
真是太巧了……
陆玄凝视着信缄上未干的墨迹,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案几,在寂静的书房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琢磨着婉拒用词,也琢磨着这里面的情况,根据现有情况判断,大概有三种可能。
最好的情况,这纯粹是个巧合。
毕竟司经局内的同僚之中也有王氏子弟,只是这种可能性有些小。
中等的情况,这是李建成的试探,毕竟这时节确实敏感,自己又展露才华,有些引人注意也是正常的。
或许是拿自己当饵钓鱼?不清楚……
最坏的情况,这是李世民的人。若真是这样,那就说明李建成的东宫都被渗透成筛子,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自己这点微末晋升,竟能当日知晓,那李建成还有何事能瞒过秦王?
恐怕就连穿什么颜色的底裤都一清二楚吧……但不管如何,现在的他已经是被摆到舞台中央,被无数人注视着。
往后言行,如履薄冰。
唉……
想到这里,他指节叩击的力道不由得重了三分。
重新提笔,就着灯焰,将信中文辞又斟酌修饰一番,改的更加谦卑。
“福伯……“
拿出新的纸张誊抄着,陆玄声音有些低沉:“赶明儿一早回礼之时,将这封信带上,另外家中可还有馀财?”
“郎君放心,家用足备。”
福伯赶忙回答道,随后又问道:“回礼……按何规制?”
“半礼即可。既要接受人家的好意,也不能失礼,等过两天某亲自登门,届时还需再备足礼,明天回完礼就去置办吧。”
陆玄心中叹口气,这世道人情,古今皆然。
只是别人经营的是人情世故,他经营的,是仅剩二十二天的身家性命。
“时辰不早了,福伯,休息去吧。”
将修润好的信纸递给福伯,轻声说着。
福伯赶紧用手帕擦了擦手,小心翼翼接过,置于一干净木匣中,方才贴身收好,唯恐污了墨迹或有所折损。
“老仆省得,郎君,浴房已备好热水,还请沐浴解乏。”
陆玄微微颔首,随即起身前往浴房。
不得不说,吴郡陆氏虽说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中竟然还能有浴房。
洗澡,在古代可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需要消耗大量的柴火,更别说要建一个专门洗澡的浴房了。
寻常家室别说做,想都不敢想!
他掀开草帘,温热蒸汽扑面而来,带走些许焦躁,担忧了一天的心情在这一刻也得以舒展。
泡澡泡澡!
正当他准备宽衣时,一个娇柔的声音自氤氲水汽后方传来:“奴恭请郎君入浴,愿供添热水、奉寝衣之役。”
陆玄看着迈着小碎步走来的红柳、翠雪,有些不适应,早晨更衣就算了,毕竟有亵衣。
这洗澡……
他可是新时代的青年,怎么能被封建残馀所荼毒?
“郎君,奴的力度如何?”
“尚可。”
陆玄躺在热水中,头被翠雪用手轻轻揉搓着,感受着片刻的宁静。
旁边的红柳则是用澡豆替陆玄擦洗……
啊,腐蚀,这都是封建社会的糖衣炮弹!这样的温柔乡是敲骨吸髓,贻害无穷的。
下次绝不这样!
“翠雪,再用些力。”
“是。”
享受着纤纤玉手的按摩,脑海中不断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做。
试探魏征是首要任务,其次,与程咬金的联系断了,意味着最简单的一条路断了,得试试看能不能从其他李世民铁杆中找到机会抱大腿。
房玄龄、杜如晦、常何……还有谁来着?
长孙无忌还是长孙无垢来着,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这几个人,哦,对了还有秦琼!
陆玄眼睛一亮,对啊,他怎么把小孟尝给忘了!
更重要的是,秦琼素以忠义稳重闻名。
陆玄在心里给秦琼圈了个圈,越想越觉得大有可为!
因为李建成和李世民两人斗地不可开交,势同水火,但最起码的脸面还是要讲的。
这,也就给了他陆玄操作的机会。
不过,现在的身份不能离开太子身边独自行动,这是个问题,在太子身边只会更危险。
有句话说得好,小白在内则死,重耳外逃则活。
想要活命就得出去。
下放地方当然是最好,不过,自己暂且还没到那种心腹的地步,况且,自己极有可能是太子李建成放下的饵,不然仅靠魏征的推荐,自己不可能破格提升这么多!
想到这里的陆玄深吸了一口气。
无奈,但没办法,权力就是这样……
权力!
看来自己还得立一个忠君为国的人设,不对,不是立,就是!
毕竟都是大唐的官,当然要为大唐考虑了!
然后,努努力将自己放到更高的位置,脱离李建成以获得独自活动的机会,再然后添加日后的大唐皇帝,天可汗的怀抱。
想到这的陆玄嘴角不由一抽,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即便李建成再好大喜功,他也不会因几句阿腴奉承就为你加官晋爵,除非是去替死。
不然就要有实打实的功绩。
这点毋庸置疑。
功绩从哪里来?身为文官,必然是在治国方面有所贡献或者劝谏……
当然还有最轻松的,从龙、救驾!
这些,可遇不可求啊。
再者,自己资历尚浅,就算是立下奇功,李建成估计也得好好考虑一下跟在他身边老臣的感受再给自己提官。
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红柳,别乱擦澡豆,那里某自己来,等过段时间搞点胰子出来……”
“郎君,胰子是什么?”
“翠雪,不要乱说话,郎君,翠雪不知礼仪,还请恕罪。”
第二天,天色微亮。
陆玄照常来司经局点卯,虽然他现在是太子身边的秘书,但他这个职位是临时的。
点卯还是要在司经局内。
“陆机宜。”
王德看见陆玄,笑着行了礼,轻声说着。
吓得陆玄一哆嗦,赶紧躬敬回礼:“王司丞,在下愚钝,若是有事还请司丞明示。”
开玩笑,刚升职,老上司就给你行礼,这要是一点没表示,就大咧咧地接受了,传出去他陆玄还怎么立忠君爱国的人设?
刚提升职位就不把老领导放在眼里,哪个新领导敢重用你?
而且,这明显是有事要说吧……
王德见陆玄依旧是躬敬如初,快步走近将陆玄扶起,嘴上说着礼不可废,眼神却出卖了他,满意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哈哈,既然如此,那老夫也就直说,明微啊,是件喜事,有人托老夫给明微保媒。”
保媒?
陆玄先是一怔,随后面露惊讶之色,后退半步,郑重长揖:“承蒙厚爱,玄愧不敢当。只是婚姻大事,关乎门楣,不知……不知是哪家淑媛,竟不嫌玄之鄙薄?”
嘴上说着,心中却是在疯狂吐槽。
政治联姻?!
不是哥们儿,这速度也太快了点?
我这忙的焦头烂额,各种事情都没处理呢!你们那边就已经开始给我安排终身大事了?
我才刚进内核圈一天啊!
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地拉拢、控制,甚至……监视吗?
“明微此言差矣,何须过谦?身为东宫新贵,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京中有些人家闻风而动,岂不正常?”
王德稍微顿了一下,笑意更深,略微倾身:
“托老夫前来问询的,乃是京兆裴氏,太子左赞善大夫裴知俭裴公。虽是旁支,然其女裴宣姝精通诗书,样貌人物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老夫觉得还算般配。”
裴知俭?
京兆裴氏?
先王后裴……这不是安排好的,他把玄武门吃了!
陆玄眉头微皱,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急躁:“裴氏清贵,玄素有耳闻,只是……”
知道个屁,他连裴知俭都不认识,更别说裴家那么多待字闺中的姑娘,谁知道是哪个?
最重要的,他讨厌包办婚姻,封建残馀!
他略作沉吟,声音温润:“可,裴氏名门,玄一介寒微,未立功名,若此刻高攀,外界难免有些许碎言,于裴公之名甚为不妥。”
稍微一顿,又道:“且,玄初蒙殿下信任,日思夜报,实不敢分心家事。”
陆玄将头埋低,十分恳切,双手叉礼高于头顶。
“望王公代玄婉言。”
“这,好吧,明微此言乃是老成持重之言,老夫便如实回告裴公。”
王德眼眸微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劝就是不知进退,要平白得罪人的。
“如此便好,司丞,玄先行一步,总不能误了殿下大事,多有得罪,望海函。”
陆玄说着,便快步往东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