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一长一短,在夜里敲得人心口发紧。
祠堂外又是一阵“咚——咚咚——咚咚咚”,
象是谁在山腰那边,用木槌一点一点敲着骨头。
林熙被表姐往外扯。
“快出来。”
她压着声音,神色却紧绷得象一根弦,“借眼一开始,不能死盯着灵堂看。”
“为什——”
话刚到嘴边,他忍住了。
他已经学会,这个村子里,有些问题问出来只会让气氛更怪。
祠堂门口铺了两块旧地毯,边缘被人踩得卷起来。
外头的空地上,刚才还散着坐着的人已经站成一圈,围着中间的一口青铜大锣。
锣不大,锈迹斑驳,边缘有些缺口。
一个瘦高的老头正拿木槌敲它,身上披着件黑色旧棉袍,头发全白,却梳得一丝不乱。
他只有右眼露在外头,左眼同样绑着黑布。
林熙被表姐拉到队伍边缘。
他才发现,不只是祠堂里的族人,连巷子里的一些邻居、托人来帮忙守灵的,都在这里——
清一色左眼蒙布,只有右眼在灯光下反着一点点光。
唯一的例外就是他。
“你们这布……”
他忍不住问表姐,“是……啥时候开始戴的?”
“昨晚就绑上了。”
表姐眼底带着红丝,“借眼前一晚开始,要一直绑到明早山上还完。”
“为什么是左眼?”
“山神爱用右边。”
旁边有个大婶插了一句,左眼的布带往上推了推,露出一点皮肤,“人眼本来就用得很凶,给它留一只,省得全废了。”
林熙没接话。
以解剖学的角度来讲,当然不存在什么“山神用右边”这种说法。
可他很清楚,现在不是讲“眼睛结构”的时候。
锣声停了。
披棉袍的老头放下锣槌,转身朝祠堂方向弯腰行了个很旧的礼,然后扯着嗓子,朝周围人吼了一句:
“都站好了。”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老头的右眼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林熙脸上,停了两秒。
那一瞬间,林熙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不是“被人盯着”的那种,而是被某种“看惯死人眼睛”的视线打量。
“城里回来的那个?”
老头问。
“恩。”表姐抢先一步答,“林家的熙熙。”
“知道。”
老头“哼”了一声,跟谁都没再解释,转身面对村口那边,伸手拉了拉自己左眼上的黑布,确认没松。
“记好了,”
他声音嘶哑,却穿得很远,“锣响三遍,看前,看地,看脚尖——别抬头,看谁都没关系,就是别看山。”
“尤其是——”
他顿了顿,嗓子压得更低一点,“别回头。”
这句“别回头”,和村口木牌上的一样。
只是牌子上是死字,他嘴里是活声。
林熙忍不住往山那边馀光撇了一眼。
黑。
不是普通夜色的那种黑,而是山的轮廓像被墨染过一遍,沉沉闷闷,压在村子头顶。
云层贴得很低,象一块盖在锅上的破布,只露出一点边,不见星星。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很不合时宜的词。
压舱石。
象是这座山压在这片地上,防止什么东西浮出来。
锣声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节奏变了——
不是之前那种招呼人的敲法,而是有规律的一长一短,象是在映射什么看不见的脚步。
“看前。”
老头开口。
人群很整齐地抬起头,眼睛齐刷刷望向村口方向——
不是山,而是石碑前那一段空地。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风吹过,吹动了几张没烧干净的纸灰,在地上打着圈乱跑。
“看地。”
老头第二声。
所有人的视线一起落在脚前一米左右的地方。
有人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但没人出声。
“看脚尖。”
第三声。
视线再往下落,落在自己鞋尖、拖鞋、布鞋上。
有人穿着胶鞋,有人穿着大学时送的运动鞋,还有人穿着明显已经粘了干泥的雨靴。
林熙也照做。
他的鞋是城市里常见的那种,黑色,没什么特点。
唯一可以称为“特别”的,是鞋底边缘沾了点儿酒精消毒液干掉后留下的白痕。
“从现在开始,”
老头声音象锣敲落实一样,一字一顿,“谁抬头看山,谁就自己负责。”
话音落下,锣被他平平地举在胸前,不再敲。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安静得只剩下几样东西:
祠堂里纸钱燃烧时发出的微弱炸响;
夜虫在灌木里叫;
某户人家的老狗闷闷吠了一声,很快又被人止住。
林熙微微偏了偏头。
他不看山,只能看到祠堂门口那一小块亮光。
门里,舅妈还坐在棺木旁。
从这个角度看,她的背影很瘦,蒙着白布的头略微前倾,象是在倾听什么。
那布在灯光下,竟有些反光。
林熙眯了眯眼。
错觉吗?
他隐约觉得那块布底下,好象有一点微弱的暗影在缓慢移动——
不是眼球,而象是水面下有东西游了一圈,带起一圈涟漪。
“别看那边,先看自己脚。”
表姐的手在他手背捏了一下,捏得不轻,“熙熙,你刚回来,不知道规矩,先照做。”
他嗯了一声,把视线又收回到脚尖。
老头又敲了一下锣,这次声音很轻,象是在提醒什么东西:
“山上看见了。”
没人说话。
可是从祠堂、大门、石垭坪狭窄的巷道、连着山路的那条灰绳,一直到不见顶的蒙特内哥罗脊,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视线,从上往下扫了一遍。
那不是人眼。
不是普通动物的眼睛。
林熙作为一个医生,习惯性把“眼睛”跟结构联系起来——
角膜、晶状体、玻璃体、视网膜……
但那道看过来的东西,没有任何“球体”的感觉。
它更象是一片悬在高处的意识,
突然垂下了一点注意力。
所有戴着黑布的人都微微抖了一下。
有人喉咙滚了滚,有人脚趾抓紧鞋底,有人手里念珠捏得更紧。
舅妈那边,也微微动了一下。
她原本垂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抬起,悬在空中,手指轻轻张开,又合拢。
象是在比一个“只看一点点”的动作。
“山神收到了。”
老头低声说了一句,象是在汇报。
“今年借眼的帐,”
“要一起算。”
林熙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他想:什么帐?只舅妈的眼睛?还是别的?
可刚动了一个念头,耳边就响起舅妈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锣声再次响起来,这一次节奏更慢,象是给谁数呼吸:
“借眼的,还眼睛。”
老头朝祠堂方向弯腰,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象铁砸在地上,“没借的,守着自己的眼睛。”
“石垭坪的人,不能欠帐。”
这句话落下去的瞬间,林熙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违和——
他不是这村子的人。
从血缘上说,他当然沾亲带故;
可从生活经验来说,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那他,算不算在这句“不能欠帐”里?
“今年多一个人。”
老头忽然又说。
“多?”
人群里有声音忍不住溢出来,很快被几声“嘘”压下去。
“本该是林家的槐丫头。”
老头说,“她这眼,生来就不干净。”
表姐身子猛地一抖。
林熙一愣:“槐?”
他脑子里浮出小时候那个小尾巴的脸——
那丫头跑在他后面,总喊“我看不清你”。
“你表妹本该在十年前上山借眼。”
老头的右眼在众人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在祠堂里的白布上,“她妈抢着替她借了。”
林熙呼吸一紧。
舅妈。
那也就是说,舅妈现在蒙着的这双眼,是十年前替女儿“借来的”,
到期要还。
“山神不占亏。”
老头象是在重复某个古老的说法,“多看了十年人间,总要多收点东西。”
说完这句,他把锣槌往上一举。
“林家的后人,今晚多一个。”
那只布遮住的左眼下,脸上皱纹动了动,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咱们这儿,讲理。”
他抬起下巴,朝林熙的方向点了一点:
“城里回来的那个,眼亮、眼正,运气又好——最合适。”
短短几句话,说得象是在挑一块上好的猪肉。
周围人的目光一瞬间集中到林熙身上。
不只是表姐,还有旁边的大婶、远一点的堂叔堂伯。
那些眼神里,有惊,有尤豫,有“幸好不是我”的庆幸,也有一点……说不清的松口气。
就好象——
村子本来也知道,十年前那笔帐,总有一天要有人来补。
只是没人愿意轮到自己。
“你瞎说什么?”
表姐脸色刷地变白,几乎是吼出来,“山神怎么会找外人!他又不是村里的!借眼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
老头不紧不慢地说,“山神要谁看,就是谁。”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抬头看山。
但林熙突然有种很奇怪的错觉——
那条山脊那边,有什么东西很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熙熙,别听他乱说。”
表姐死死抓着他的手,指尖冰凉,“明天一早我们上山,一样可以把眼睛还回去,不用——”
“不用什么?”
老头接上她的话,“不用新眼?”
表姐咬牙:“当初是说,只借十年。”
“十年前,只说借十年。”
老头点点头,“现在,人家看得高兴了,多要一点不过分。”
“你以为山神跟你们一样,好说话?”
他说最后那句时,声音压得极低,
可林熙听得出,那里面有一点他不熟悉的东西——
不是单纯的敬畏,
更象是习惯了向某种东西低头后的顺从。
锣在这个时候轻轻被敲了一下,声音极轻,象是给谁盖章。
祠堂里的舅妈动了动。
蒙着白布的头缓慢转向门口,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
但所有人都清楚——
此刻,她那双“借来的”眼,
正通过布,看向外面的人群。
也看向林熙。
林熙突然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一切瞬间套上了一层别的东西:
祠堂、灵位、锣、山路、村口石碑……
全都缩成一幅图,远远地浮在一块高地之下。
他自己则象是被某只手捏起,拿到更高一点的地方往下看。
视角抬高的那一瞬间,他心脏抽紧了一下。
那不是他的眼睛。
那是——别的什么东西,通过某种“借来的信道”,看了一眼。
“熙熙。”
舅妈的声音从祠堂里传出来,竟然比刚才更稳一些。
“你过来。”
表姐一把抓住他:“别去——”
“他得过去。”
老头说,“谁都拦不住。”
林熙站在原地,指尖有点发凉。
但他还是慢慢抽回手,朝祠堂门口走去。
这是他的习惯。
面对手术台上的不确定,他不会退;
面对家属签字时的压力,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现在也是。
哪怕他心里知道,这一次,可能比任何一场手术都更离谱。
他一步步走进祠堂。
背后,所有戴着黑布的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没有人跟进来。
舅妈依旧坐在棺木旁,头稍稍偏着。
“你过来一点。”
她说,“站近些。”
林熙站到她面前,能闻到她身上混着纸灰和药味的气息。
“我当年抢了你表妹的眼缘。”
舅妈慢慢道,“本该她来借。”
“可她那时候小,一点风声都扛不住。”
“我就跟山神说——我活得够久了,多看几年无所谓。”
她说到这里,咧嘴笑了一下:“借久了,人就贪。”
“我看见你妈的车祸,看见你在城里那边把刀拿稳,看见你舅舅倒下的时候,看见……好多。”
她顿了顿,声音轻下去:
“看见你这次回来,会被叫到我眼前来。”
林熙喉结滚了一下:“那你让表姐。”
“你表姐还有她自己的路。”
舅妈柔声说,“我不想她上山。”
她抬起手,在白布底下按了一下,象是在抚摸一件贵重的东西:
“山神说,我眼睛看的东西太多,借着借着,就记住了你。”
“他说,人眼不经用,给他看过一次的人,很难跑掉。”
“你是医生。”
舅妈轻轻笑了一下,“眼睛比我们都值钱。”
“我把十年看过的东西,都存在这眼里。”
“明天上山,还给他的时候……”
她似乎在斟酌词,“他要是高兴,说不定会顺手柄你的那一双,也留下。”
祠堂门外,锣声又响了一下,这一次极短,象是一个句号。
舅妈长长吐出一口气。
“别怪你舅妈。”
她说,“我抢了你表妹一次眼缘,欠了帐,总得有人补。”
“你若是不愿意——”
她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因为祠堂灯光突然暗了一瞬间。
不是断电,而象是有谁拎着灯,从他们头顶走过去,把光一并带走了一点。
下一秒,灯又亮回来。
舅妈蒙着的白布下,象是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山神在听。”
她低声说,“你现在说不愿意,他也会记住。”
“你要是说愿意——”
“他就更记住了。”
林熙沉默。
医生每天都在面对“签不签同意书”这样的问题。
麻醉风险、失血风险、术中意外……
可那些风险书上,至少标明了大致概率,
没人会象现在这样,把他丢在一个既定的仪式里,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你不管答什么,都会被记住。】
祠堂外的锣声忽然停了。
外头的空气压得更低了一些。
舅妈象是忽然累了,手缓缓垂下去,放回膝盖上。
“算了。”
她轻轻说了一句,“你现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
“明早天亮,按规矩上山。”
“山神自己会挑。”
她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很小的笑容:
“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
“最后一觉,要睡踏实一点。”
最后一觉。
这四个字落在林熙耳朵里,合上祠堂门外那条木牌上的“夜间进村者,请勿回头”,
忽然象拼图一样拼在一起。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座山,要的不只是舅妈那双“借过的眼睛”。
它已经开始,对他伸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