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夜色中,
一艘破旧的小木船在漆黑的河道上静静漂荡,
如同一片被遗忘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入湄南河错综复杂的支流网络。
两岸的灯火遥不可及,
只有月光在污浊的水面上投下破碎的银斑。
此刻,
距离暹罗明珠遭到突袭、六目悲壮殉职和李湛昏迷过去不到一个小时;
距离警方搜索队发现那个带血的水泥管还有近两个小时;
距离老周与大牛在安全屋里下达全城制造混乱的命令,还有更长的时间。
现在不过是晚上八点左右,
曼谷这座城市才刚刚结束白日的喧嚣,
夜生活的帷幕才拉开一角…
就在这片仿佛连河水都停止流动的静谧里,
小木船上,
压抑的争执声正如同水底的暗涌,在狭窄的船舱内激烈碰撞。
阿玉和阿诺姐弟俩围着昏迷不醒的李湛,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浓郁的恐慌。
“姐…他…
他背后还在渗血!”
阿诺的声音发颤,手指着李湛肩胛处那片浸透衣衫的暗红,
以及边缘模糊的弹孔痕迹,
“这是枪伤!
我们惹上大麻烦了!”
在曼谷底层挣扎求生的经验告诉他们,
能挨枪子儿的人,绝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阿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李湛手腕上那块即使在夜色下也质感非凡的金属腕表,
以及他脖颈间若隐若现的项炼坠子,贪婪和恐惧在他脸上交织。
“我们把东西拿走!
然后…
然后把他放在下一个河滩上,是死是活看他的命!
现在还早,差亚叔的店还没关门。
我们换了钱立刻去芭堤雅!”
“不行!”
阿玉的声音虽然也带着颤斗,却异常坚决。
她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寺庙,僧人低声诵念的经文,
关于因果轮回的古老训诫在她心中仍有分量。
“阿诺,我们不能这样…
拿了东西,再把他扔下,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佛祖会看见的…”
她看着李湛那轮廓分明的华裔面庞,
“东西…我们可以先借用,等以后有钱了再…再还他。
但人,不能就这么扔在路边让他死掉。”
“你疯了!
带着他我们怎么去芭堤雅?!”
“先回我们那里!
把他藏起来!
他伤得这么重,需要药!”
争执在压抑的低语中进行…
——
而他们不知道,
他们争论的对象,此刻正从一片混沌的黑暗深处,挣扎着浮向意识的表层。
就在阿诺因为激动,
划浆的手一用力,导致小船猛地一晃的瞬间——
李湛的脑海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记忆的碎片如同失控的玻璃渣,裹挟着硝烟与血色,疯狂溅射——
东北雪原,枪声
一个穿着华贵、面容惊恐的女人被他死死护在身后…
一张扭曲的年轻男人的脸,
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嚣张与恶毒,指着他咆哮,
“你他妈敢动我?
你知道我爸是谁吗?!”
然后几个模糊却动人的女人面容在脑海中闪过,
其中一个,腹部微微隆起,眼神温柔而担忧…
紧接着,
更多混乱的片段炸开
几个模糊的男人身影闪现出来,
一个沉稳如山岳的身影在弥漫的茶香中,
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声音低沉而可靠,“阿湛”
一个壮硕如铁塔的轮廓发出瓮声瓮气的怒吼,“师兄”
还有几个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张憨厚的、带着些傻气的笑容上——
他好象在对自己喊着什么…
两人被一群模糊的影子一路追杀,
然后,
那张笑脸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被冲天而起的烈焰无情地吞噬、撕裂…
‘六目…’
一个名字如同带着血丝的鱼刺,
卡在了他意识的咽喉,带来一阵尖锐的、无法言说的剧痛。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谁在追杀我?
那个为我而死的人…是谁?
巨大的空白与更巨大的悲伤、愤怒交织在一起,
几乎要将李湛那刚刚复苏的、脆弱不堪的意识再次撕碎。
颅腔内如同有无数根钢针在搅动,
后脑被撞击的部位传来一阵阵闷胀的钝痛,
与肩背处枪伤的火辣疼痛交织,刺激着他保持清醒。
生存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
他没有动,
甚至连眼皮都没有颤斗一下,依旧维持着昏迷的姿态。
但在他紧闭的眼皮之下,感官的雷达已全面、无声地激活。
他听到了身边两个年轻、惊慌的声音,
语调奇特,大部分是他完全听不懂的音节,
但其中夹杂着几个生硬走调、却依旧能辨认出的中文词汇,
如同黑暗中的光点,被他瞬间捕捉,
“枪伤”、“麻烦”、“手表”、“芭堤雅”、“救人”……
这几个关键词在他空白的脑海里激烈碰撞,试图拼凑出线索。
枪伤… 对了,我中了枪。
麻烦… 是的,我正身处巨大的危险之中。
手表… 他们看中了我的财物。
芭堤雅… 一个地名,他们想去那里。
救人… 他们还在争论是否要救我。
更多的疑问随之涌现,
他们是谁?
为什么这里会说着他听不懂的外国话,里面却夹杂着中文?
虽然生硬,但确是中国话…这里不是中国?
我是在…国外?
泰国?嗯,芭堤雅是泰国的…
他们救了我?
出于善意,还是另有所图?
他们很害怕。
他们在争论如何处置我。
我重伤,虚弱,处境不明
电光火石间,基于无数次生死边缘锤炼出的直觉,
李湛做出了当前情况下最理智的决定——继续伪装昏迷。
他需要时间,需要信息。
在找回自己的记忆、弄清自身处境之前,改变自己目前的状态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
最终,船舱内,
对姐姐的依赖以及对“杀人”报应的恐惧压倒了阿诺的冲动。
他愤愤地啐了一口,
不再说话,只是用过剩的精力狠狠地划动着船浆。
小木船调整了方向,
朝着他们位于河道僻静处、用破烂篷布和木板搭建的简陋水屋驶去
——
船身在摇晃,水流声在耳畔规律的作响。
李湛躺在船舱里,一动不动,象一具真正的尸体。
他让自己保持着昏迷的姿态,但全部注意力已集中向内。
他需要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本钱。
李湛刻意操控着呼吸,放缓放深,模仿昏迷时的自然状态,
但肋间和背部的剧痛让每一次吸气都象在吞咽刀片。
他极其缓慢地、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尝试活动手指和脚趾。
万幸,没有瘫痪。
但一股强烈的虚脱感如同铅块般附着在每一寸肌肉上,简单的屈伸都异常费力。
左侧肩胛处的枪伤是最大的痛楚来源,随着心跳一下下搏动地灼痛。
除了视觉被他主动屏蔽,
听觉异常敏锐地捕捉着船上的一切细微声响,
嗅觉也分辨出空气中除了河水的腥味、垃圾的腐臭,
还有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与火药残留的混合气味。
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状态。
战斗力十不存一,甚至可能不如一个健康的普通人。
确定自己身体状况后,
李湛继续努力地在一片空茫的记忆废墟中挖掘,
试图抓住那些一闪而逝的闪光碎片,拼凑出属于自己的过去。
我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魔咒,
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没有答案。
只有身下这艘破旧的小船,
载着他破碎的过去和未卜的前程,
在这片陌生的、危机四伏的水域上,向着未知的黑暗,悄然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