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灯油
建康。
夜色静謐无声,马车行驶在人影稀疏的驰道之上。
掛在闕檐下的油灯为寒风所吹盪,灯芯起伏不点,火光时暗时明。
府门前的奴僕脸色焦急,左右四处张望,直至滚轮声迭起,方才安定了些许心神。
“咳————咳咳!”
刘穆之从衣袖中取出锦帛,抵在口鼻前,压著粘稠灼热的咽喉,轻声的咳著。
车乘缓缓而停,奴僕赶忙至车辕处搀扶。
“主人怎现在才回来”管事忧声说道:“马上便要至正旦了,您可不能染了————”
话到一半,管事怔了怔,枯老的手掌中,黑血渐渐流淌,一滴一滴的落在木辕上。
“晚时——咳——犯了困,在宫中——休憩了会。”
脚刚一著地,身子骨却同如散架般,浑身无力。
“主人!”
刘穆之一个趔趄,管事与奴僕眼疾手快,牢牢的把著其臂膀腰部,这才未使其跌倒在地。
管事见状,连忙高声呼喊著侍卫与僕婢。
稍顷,眾人赶忙將刘穆之轻手轻脚的抬在塌上,又將两层为蚕丝所填充的臃肿被褥盖在其身上。
门窗纷纷紧闭,人一多,屋內便微微回暖,铜炉中尽乎要燃尽的黑炭,在奴僕的亲手添加下,再次燃起,火势再一旺盛。
“咚咚咚”轻缓的叩门声响起,奴僕上前开门。
“阿郎是怎了”
年过四旬的江氏从塌爬起,只是披了件宽大裘衣,便忙不迭的赶进屋中。
车夫嚅了嚅嘴,支吾著道:“主母——主人登车时,连咳不止,仆以为,或是惹了风寒。”
江氏心一紧,即而吩咐道:“快去葛府唤太医。”
“仆已经派人策马去了。”管事低头应道。
江氏见状,看了他一眼,遂来到塌旁,见著被捂得十分严实,脸色满是苦色的刘穆之,鼻尖酸酸的。
二人姻缘要从其为江数所赏识起。
刘穆之与她相依数十载,家贫时贪食常到她兄长討饭吃,又好酒,常常受辱也毫不在乎。
当初她甚至不惜剪断长发去买菜肉,令兄长们好生招待刘穆之,此后从未再敢在其面前梳发。
待刘穆之起势时,要召见江氏的兄弟时,后者哭泣著叩头致谢,前者轻轻將她扶起,並言从未在意。
按理来说,如此贪食的一人,本该肥头大耳。
事实上,患病前的刘穆之確实有些胖,之后却日渐消瘦,吃得少了,那张食案却越来越宽长,案上的菜餚也愈发繁多珍异。
旁人不清楚刘穆之的食量,江氏却十分知悉。
之所以要到她兄家用餐,是因朝廷剋扣俸禄,他又不愿同流合污,故而沦落的,与街边乞儿般。
“咳咳!”
刘穆之猛咳一声,睁开了双目,为首窥见的便是风烛残年,眼眶泛泪的髮妻,心咯噔了一下,遂用手撑著软塌,想要坐靠在枕上。
江氏见状,即刻伸手去扶。
长子刘虑之,任散骑常侍,现已全然无困意,入屋后站在江氏一侧,心弦紧绷到极点,似乎刘穆之有任何“风吹草动”便要绷断。
二子刘式之,已隨大军出征,做军中文僚。
三子刘贞之,尚未及冠,年轻稚嫩,脸庞圆大,最似刘穆之年少,此时正庞然无措的依偎在娘亲身旁。
刘穆之瞥了一眼妻儿,轻咳一声,苦笑道:“都围————在这作甚”
说著,或许是因为过於燥热,他甚至乎要將被褥掀开,刘虑之上前一步,把顶层的被褥往下脱了些,这才令其好受了些许。
“我————早与你说了,那些繁事令茂宗去做————”江氏哽咽了下,用裘袖抹了抹眼角,继而说道:“偌大的朝廷,少了你刘道民便荒废了”
江氏鲜有责怨,刘穆之听著,本想嘆口气,咽喉奇痒无比,又猛咳了一声,这才答道:“我说了,晚时不留神在宫中睡了会。
“你本就抱恙,岁末凛冬,就该多加小心,一旦染了风寒岂不是雪上加霜。”江氏语气转柔,把手枕在其背后,轻轻拍搡道。
“主公远在关中————咳————诸多事需要我亲自料理——实难脱身吶。”刘穆之嘆道。
前军漕运不济后,他便怀有愧疚,追根溯源下,得知贪墨者是为刘道怜时,他无可奈何,只得简笔书信一封,明里自请罪责,暗里道出祸首。
刘裕得知后,自然也是心照不宣,默许下了。
母亲萧氏就这么两个子嗣,刘道规病逝后,便只剩刘道怜一人。
萧氏向来护短,更別提这亲生独子。
刘穆之又怎敢触怒这位“老太公”呢
“虑之出仕多年,他不能代你的职,茂宗、士深(袁湛)、宣远(谢瞻)才德匪浅,如何不能稳住这朝纲”
刘穆之偏过首去,不愿多言。
半盏茶功夫不到,年老的太医蹣跚入屋,手法同葛仲別无一二,望闻问切之术精湛,观刘穆之面色时,便忍不住嘆气。
眾人见他此般做派,刚一放下的心顿然悬在梁顶,偏偏又不能打搅,只得在原地干著急,度刻如年。
老太医把脉后,用银针探了探帛上的血渍,说道:“刘公可禁荤腥”
江氏摇头否决道:“每餐吃,患病后吃的少了。
“可禁酒”
“偶几日小酌一杯。”江氏惭愧道。
作为贤內助,刘穆之位极人臣后,江氏虽有所劝阻,但却不敢严加制止,纵使前者从未与她说过重话。
老太医哀嘆了一声,徐徐道:“刘公积劳成疾,不禁荤腥不禁酒,寒天又於殿中休憩,染了风寒,新疾牵动旧淤,若不好生休养————”
言罢,屋中眾人呼吸急促起来。
刘穆之面无神色,沉寂了良久,说道:“葛公——无妨直言————咳————还剩多少时日”
“刘公当珍重身体,此次兴能痊癒,將后染病,纵使令仲弟南归,也依回天乏术。”老太医直言道。
到了这油尽灯枯之际,他若在好生劝諫抚慰,保不齐其又要犯忌,只得重言相告。
听此,刘穆之眸中闪过一抹希冀,要说他畏死,那也不尽然。
他还未曾见到刘裕登上那长阶,坐在那塌上。
他还未曾在那阶下同往昔般笑声恭贺。
他还未曾到洛阳,长安去看看。
他还未曾见这天下再次归一。
刘穆之默默的闭上双眸,陡起的胸膛渐而平復。
“勿要让刘公受凉,也不可过热————”老太医接连嘱咐道:“车马顛簸,不利於养病,我看,还是令刘公居家休沐一段时日为好。”
葛家虽不怎涉足庙堂之事,但也知晓刘穆之是后方的顶樑柱,若他塌了,关中局势定然再起动盪。
刘裕能安稳在长安治理关中,图谋诸国,刘穆之便是他最大的底气。
后方的粮草重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在来年冬麦收割前,近乎秦地之命脉。
老太医严辞嘱咐了好一番,连每日何时用药,吃食菜餚等都严格规制,甚至乎何时起,何时入寢,何时走动练体等,细致入微。
在此之前,刘穆之的病在太医署便已是头等大事,若换些年轻的太医来,疗法也相差无几。
江氏频频頷首以应,举措言行中满是恭敬,待到其將亲自抓药,配了月余药方后,这才在刘虑之的躬身拜谢下登上马车,逐渐远去。
一时辰后,江氏见刘穆之已服药沉沉睡去,气息平稳,遂令僕婢將院中的躺椅搬来,铺了层被褥,就这么躺靠在塌边上,沉沉睡去。
翌日,建康城如同沸煮的锅水,文武百官如同冒出的蒸汽般,不论是兢兢业业的干员,还是每日偷閒悠哉的士人,无不感到些许慌乱。
袁湛身为肱骨遗老,担任右僕射,又做了许久刘穆之的副手,继而代其主持大局,又令张邵为辅,恰巧先前刘裕被压下的任命召开,赋閒在家的刘怀慎再受启用,转任五兵尚书。
此五兵代指中兵、外兵、骑兵、別兵、都兵,中外又有左右之分。
简而言之,建康乃至扬州兵权尽数交由刘怀慎统领,他若愿意,隨时可徵调万余中兵禁军,乃至扬州各处常备军、守卒,半月间集结数万兵马並非难事。
一文一武,压住这满朝文武绰绰有余,但刘穆之病塌,他们遣官吏士族压著,例如病塌,病逝的消息却依然在疯传,百姓之间倒还好,乌衣巷的士人们七嘴八舌的,几乎全都知晓。
能够同如谢瞻那般不谋私,不透露风声与家眷亲友的官僚终究是极少数,建康动盪在所难免,至今虽稳得住,来后却不好说。
袁湛处理政务全然不及刘、张二人,现今只是做个压沸汽的锅盖,他无法使沸气冷冽。
清晨时,刘义隆听闻刘穆之染病后,便令车夫调转方向,转而驰向刘府,亲自登门探访,观其气色虚弱,但举手投足的言语却风轻云淡,遂也放下心来。
“徐公!”
听得庾登之的唤声从府外传来,徐羡之心神一晃,即刻令奴僕將门闭上,並言自己同样染了风寒,需静养时日。
“还请代我转告徐公。”庾登之虽有些恼火,但还是压著气,皮笑肉不笑地对奴僕说道:“兰膏明烛,华鐙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