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归故
秋风萧瑟,枯叶飘寂,围裹著长桥的河水缓缓流淌,冲刷著礁壁上残留的腐肉。
旷野中,一辆辆栈车轔轔而行,刘裕身著縞素,揩同文武百官,步行在车队前,驰道左右为京兆士民百姓所占据,即使此时送別的乃是晋军尸骸。
隨著观望的百姓愈发增多,角声渐渐高昂,哀诵声婉转悲戚。
一阵大风掠过,似是冥冥之中的无数英灵在低声回应。
刘义符几番在心中默诵,隨即唱道:“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露本是送別王公贵族,歌由是因田横受刘邦徵召,於途中不愿臣服而自尽,其门客为其所作。
送別军士本该是用蒿里”,两首诗,一首是为送別王公权贵,一首送別士人庶民。
永嘉之后,武夫地位骤升,早已不似以往。
今日的匹夫,又怎知不是明日的勛贵?
军功爵制犹在,现今不在“秦”,而在“汉”。
这送葬队伍的首者,彼时不也是“区区”一匹夫?
隨著刘义符一歌唱罢,文武百官之后,一眾妇人接继,再者便是车队末的一名名神情肃穆凝重的士卒。
一叠叠奠纸倾洒而出,漂浮在空中,似如大雨倾盆,沉沉落在地上,田野中,甚至乎隨风融入於河畔水面之上。
往昔的同袍,正散乱的堆叠在栈车白布中,月余时日匆匆而过,纵使已至晚秋,也难以抵挡那挥之不去的尸臭味。
比起帐內入睡的汗酸和臭脚,前者反倒更令人接受。
为了防止尸骨糜烂,只得用盐酒遮掩。
当然,作用微乎其微,他们只能默默地忍受。
这数不清的尸首残肢,大都是前军停滯在潼关前,以及河东战败、渭水一战的战死者。
往前士卒的尸骸,立功者运回故乡,其余的能运则运,不能的便择地安葬,裹尸在万里异乡者依有。
事实上,为了提防瘟疫,保留下来的骸骨已是少数,魂归故里,对於北伐士卒而言,算是难得的殊荣。
百余辆栈车,放眼望去,不见首尾。
刘义符未有回望,聆听著將士们的沉重粗烈地歌声,步履稍有紊乱地隨著刘裕一直向南而去。
车队一直从安门行七八里地,隨著长安城廓愈发模糊,远处的田野县城却愈发清晰。
刘义符窥见蓝田,心中惭愧不已。
数百名驰勇锐士隨他奔袭千里,连留作念想的断指都未曾留下。
刘义符別无他法,便只得多以钱帛田亩作抚恤。
家中有子嗣亲眷的最好,若无,就寻其亲族代补,总之,这份抚恤钱万不能节省,省了,良心难安,夜不能寐。
想到此处,刘义符脑海中不由地浮现一名名老人弯著腰,屈身抽泣,询问他们的儿子在何处。
窒息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看向远处的清湛河水,似是知晓当年项羽为何不敢南渡,於江边自刎。
隨著自己征战天下的儿郎们皆不復左右,孤身一人回江东,也不过是孤家寡人罢了。
大势已去,待到刘邦韩信领大军南下,命数已定,与其拖累父老子弟,倒不如一死。
“主公————送至此处便可了,再往南,便要至蓝田,出了京兆——————————”谢晦忧声说道。
走了近十里路,將近一个时辰,文武百官,万余士卒隨行,此等仗势,就算是诸侯王乃至落寞田子也未有。
僭越了礼制没什么,离了京兆长安,士民人心浮动,终日惶恐,诸多策略刚一施展,还未见成效,若刘裕离了关中,多半要事倍功半。
刘裕沉默良久,步履稍一放缓。
田野驰道边上一眾士民见此一幕,情不自禁的哀声载道:“豫章公亲自主持,领公卿相送,將士们泉下有知,感激涕零————”
“诸公年迈,为哀死者行至此地,已是仁礼义尽。”
老人躬身哀求道:“死者已去,生者为重,关中不可无豫章公,公此去途程迢递,当珍重身躯。”
刘裕经受劝諫,长嘆一声道:“儿郎们隨我北上征伐,今暴秦已灭,犒赏三军时却不得观其笑顏,实乃心之悲痛,汝等勿用再劝,待我何时走不动路了,自会归返。” 另一人中年人听此,旋即泣声道:“天下唯有公——心系戎卒,亲行躬送,仆虽从未出过京兆,但也关中距扬州相隔万里之地,公切不可因忧伤而作贱伤身吶!”
“公之仁德,古今君王罕有之,亡魂隨风飘去,雍州万万子民之安危皆系明公於一身,您若因送行而伤身,令故去將士知晓,该情何以堪呢?”
劝諫声戛然不断,刘义符听他们的口气哀愤,所言却皆是讚誉乞求,想令这些京兆士人真真正正的对南卒共情,显然是不大可能。
其言不无道理,现今关中確是离不开刘裕,令刘义符总揽诸事虽可,但稳定局面,和治理改善民生不可混为一谈。
刘义符威望不浅,但比起刘裕,差得还是太多,旁人谈略父子的名讳时,往往对前者是讚赏钦佩,对后者则是敬畏仰慕。
简而言之,刘裕哪怕只是在丞相府中享乐,不理政事,地方士人们便得夹著尾巴,勤勤恳恳的做事。
刘裕不同於姚氏,根本无需用宗室掣肘,提拔些调遣南士入关,就可顶替他们的职权,一时半会风平浪静,並不代表往后亦然。
公卿士大夫们遭受的“天灾人祸”,莫过於失了权柄,眼睁睁看著家族衰寂落寞,眼睁睁看著昔日的寒门黥首步步登阶,凌驾於顶。
队列中,一直静默不言的文武见刘裕暂时停下,得了片刻歇息的机会,相继活动筋骨手脚。
年轻些的还好,扛一扛便过去了,似郑鲜之这般年老的,脸上的皱褶如同波纹,一时间令人看不出他是悲哀所致,还是因酸痛所致。
见其面色后,傅亮赶忙上前搀扶了一把,他枕著郑鲜之的背,轻声道:“郑公若受不住,我可代您通稟主公。”
“唉——不劳季友了,我与主公同岁,都已行路至此了,怎能言弃。”
“您老如何同主公相比?”傅亮顿然有些哭笑不得,缓了下,说道:“过了蓝田往南便是上洛,您难不成还要步行数百里,送至武关。”
一个整日待在府邸中念佛经,一个时不时地习练武艺,后者年老却体魄强盛,纵使刘裕不再修身,有根基在,也非郑鲜之可企及。
郑鲜之默然不言,他转头往后方瞟了眼,见王镇恶、沈田子等一眾將领毫无疲惫之色,到了嘴边的话又顿时咽了回去。
傅亮也趁此打量了王尚、梁喜一行,见其者面色枯槁,也已耗尽了气力,全靠毅力勉强支撑。
平日出行皆靠车马,何曾走过这么长的路,且还是在忍受號角哀声和臭味袭扰的境况下。
现今有通晓情理的“百姓”爭先劝諫,刘裕也可借坡下驴,点到为止。
车队止住了好一会,奈何刘裕性情使然,一眾百姓苦苦哀求声也没能阻扰其行进。
刘义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实在不行,他便代父主持车队,此般举措能让老父亲少受累,也让能肱骨老臣们安然无恙地回到长安。
凭心而论,若论厚待麾下,刘裕可谓是尽心尽力,视兵如此,也无怪乎一名名將士为愿肝脑涂地,以命报效。
封赏抚恤丰厚,不曾遗漏,几乎未有过偏倚他人之举,即使是女婿徐逵之,他明可直接擢升其军职,却偏偏要令他作先锋建功。
车队再次驰行,角声歌声迭起,声响已不如先前浩荡,一眾妇人的嗓子也不再悲婉动人。
南行一里路后,刘裕放缓脚步,刘义符见状,忍不住说道:“父亲送至此处便可,再过后,便由儿领队。”
刘裕虽无言,但面色稍有动容,他似是等这句话已有好些时候了,步伐渐渐迟缓。
刘义符心中遐想,若是司马德宗薨,刘裕会送几里路,及眼下半程,都已然算是忠心耿耿。
他也十分担忧刘裕的身子,先前眾人相劝,他又不好插言,此时出言,刘裕多半会接受。
“骸骨远去万里,为父唯惜不能一路相隨,行千之其一,尤觉惭愧吶。”刘裕哀嘆道。
刘义符沉默了半晌,恳切道:“天下事多不遂人愿,父亲为天下支柱,应当为天下而作取捨,战乱百年,万万死者暴晒於荒野,尸骨无存,饿殍满地,死者不復,生民尤在,兵法云,以战止战,唯有天下彻底一统,方能断绝为战为国而殉身者!”
车队再次停下,任由秋风吹拂,光禿禿杨柳上,枯黄的枝叶摇摇欲坠的飘荡在驰道前,静静的依偎在履尖处。
刘义符屈伸拾起叶片,举起道:“將士冥灵,尤以柳叶相劝阻,儿望求父亲止步於此,此后及武关之路,便由儿领辖。”
刘裕审视著柳叶,抚须长嘆,轻拈刘义符日渐壮阔的脊背,微微頷首。
顷刻后,他行至驰道旁,同时止住了文武,令其在驰道左右默哀,以目送行。
车队前,便只剩下蹇鉴蒯恩两位將领,百余名武士,以及角乐者。
刘义符一袭白衫,隔於眾人前,英悲之气显露而出,直到此时,他情不自禁地再而吟唱起輓歌:“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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