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治道
翌日,丞相府。
刘裕得知薛帛之女入住赵府时,他於餐后留下刘义符,问道:“你怎不去拜访?”
昨日刘义符与他商討完马政之事,谁知在此之前他去给那亲许下的娘子立了一遭下马威。
刘义符抿了下嘴,说道:“她还未曾出阁,孩儿是为避嫌——以免染其贞誉。”
刘裕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未再追问。
刘义真心心念念那广陵乐姬,他亲许司马茂英给刘义符,后者却不大情愿,也不知其中是否有蹊蹺。
当然,刘义符好龙阳也无妨,能生子便可。
“那妮子千里迢迢而来,你打算如何安置。”
“暂住赵府便可。”
“你可知她带回了何人?”刘裕饮了口清茶,见刘义符疑惑,直言道:“窝中只剩下两只老蠹虫,敬之於河东搜罗无果,人该是往岭北去了。”
刘裕谈起司马休之等人时,面色淡然,不知是因前者未受擒,还是因已然不在乎这一条条掀翻不起浪的鱼苗。
“小蠹为她所捕。”刘裕说道:“数日后问斩一事,为父便不出面了,交由你去做。”
秋末初冬交替之际,乃处刑罪人之良时。
秋后问斩一说,出自董仲舒论言: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
“孩儿明白了。”刘义符頷首应道。
不得手时,难免有所惦记,得手后,又顿觉无趣。
这些仇家与前朝”余孽,亲自监斩,太过重视的话,又显得刘裕气量狭隘了,不闻不问,將事情交给他人去办便可。
毕竟刘义符年少,儿郎性情,反倒会为人所称讚,要是到了中年乃至老叟的年纪,影响却又不同,礼制上的条条框框犹如枷锁,故而魏晋士人放荡不羈,隨性而为,不在乎年岁。
“父亲,这茶水如何?”
听此,刘裕诧异问道:“这又是何人所授?”
刘义符笑了笑,侃然道:“此梦中仙人,相貌粗鄙不堪,儿唯记得姓陆。
“是陆氏子弟所创之法?”
刘裕言中所指,乃是吴郡陆氏,地方豪强百姓吃茶只是习性使然,现今天底下能钻研茶道,大都是好清谈玄说的悠閒士人。
他一语道出陆氏,盖因三吴茶业荣盛,少府採纳贡茶,皆是在吴地。
直至后世,江左一代,依是天下最好品茗者,相较之下,北方乃至中原喜茶者便稀少的多。
研发这煎茶法者,应当是士人。
正经人哪有如此精力去讲究煮茶?
要么忙著谈玄,要么忙碌政务,庙堂已在潜移默化中默默转了风向。
北伐前要筹备粮草輜重,灭秦后人员调动补给亦不能少,虽然刘裕也在迁移织锦户、老牧户至南方传授技艺,但相比於真真切切的钱粮,等到前者出成效该是要一载以后了。
“非也。”
刘裕也懒得再揣测下去,先前的火药、炒菜等使他適应了刘义符的奇思妙想。
这所谓的煎茶、泡煮法確实要比浓厚且略微发苦的茶汤要好,只是听刘义符所述说的步骤,又是用甑蒸、又是用文火慢炙,又是捣拍,比起煮茶,繁琐太多。
好在这世上最贱的就是人力,麻烦是麻烦,但也算不上奢靡,往后这煎茶手法流传开来,待到嫻熟后,也轻易,直接到茶铺中买下风乾的茶饼便是。
想到此处,这工商之间,又能供给一行生计,將来,茶业盈商能否充盈国库,尚未可知。
茶这东西,从庶民至王公,各有各的品级,没有条件,吃粗茶,有条件的,就吃细茶,与酒业大同小异。
饱暖是百姓存活必需条件,粮食衣裳在哪都能流通,前者价值不稳,后者稳定。
江淮之所以繁荣,首为水利,有水利设施灌溉的农田,和乾田差量足有一两倍之差,两家皆授田十亩,一家日子越来越宽裕,一家日子越来贫寒,豪强富户层出不穷,也是因县衙分田不公。
遇上了灾年,家有足够多的余粮,甚至还可买他人的田,久而久之,富者越富,穷者越穷,直至日子过不下去了,动乱也因此而生。
无水田,就该授常田弥补,光是这一点,半数地方官僚皆因偷閒而置之不理,县中主簿吏员一时或会尽心尽责,过一段时日后,便有样学样地懈惰下来。
吏治尤为重要,官场风气更甚,刘裕信重谢晦,常令其伴隨身侧,便是为了整治前朝所遗留下来的怠政之风。
饱暖有了保障后,该经营的首当是商业,官不与民爭利,但盐铁等必须由朝廷管控,至於布匹、茶业等,虽面上无垄断的现象,可要刘裕愿意,改稻为桑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朝廷虽不下场左右市场,却能把持风向,行业兴衰与否,还是要看上面是如何做。
譬如当下这炒菜与煎茶法,权贵们喜爱,定然会有人为了牟利攀登,投其所好,刘义符垄断不了多久,人家將菜餚带回庄园府邸內偷学技艺,试错,总会效仿出原汁原味的菜餚。
刚开始畏惧刘义符的声名,不敢明著开酒楼食肆,待到宽鬆了,便似同雨后春笋般冒出。
效仿的人多了,法不责眾,刘义符也不会拿他们怎样。
事实上,他本意是为解乏,征伐了一载有余,仗要打,乐也要享,人都是自私的,自己都不愿意过好日子,又怎会一心一意的使百姓富足?
刘义符並非圣贤,倘若有一日百姓富足,国库充盈,兴一番功利土木也无碍。
钱財就是用来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於后继者最贵的不是库中囤积如山的粮食金银,而是一个足以使国家长久的制度,以及一套优秀的才人班底。
《通考》:古今称国之富者,莫如隋。”
隋朝够富了吧?也经受不住杨广折腾,刘义符穷极一生,想必也经营不到隋朝那般的家底。
洛阳含嘉仓,甚至於比金墉城还要宽广,称是粮仓,其是粮城。
隋末义军攻克洛仓,任由百姓自取粮食,取后,因为实在拿不下,以至於道路上遍地皆是,饶是如此,亦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现今刘裕北伐,算上僕役辅兵共计二十余万,一年下来,往年囤积耗费去半数以上,若同杨广般,征伐个高句丽都要动用百万军民,南方早已乱作一团。
苻坚若不徵集百万人马作赌,即使淝水之战败於晋军,大军尚在,北方还乱不了,他与王猛的积蓄全部当作了赌注,就为在生前成就问鼎天下的功名。
如“他”於龙舟中同嬪妃嬉戏,又能费几何?
昏庸享乐不假,但也未施暴政。
念及此处,刘义符思忖了片刻,正色諫言道:“儿於郊野时,见农夫们已尽数割获粟谷,去岁儿令司隶之民播种冬麦,供以自给之余,尚有余粮支援前军————”
刘义符见刘裕微微頷首,顿了下,继而说道:“关中地广人稀,儿以为,可以不用过於在乎肥力,閒置的荒田多达数千顷,待羌民迁离,空余下来的田地便更多,现今种冬麦,来岁夏秋时收穫,再种粟稻,届时轮地耕种,既可一年两收,又不伤及地力,一举两得之,父亲以为如何?”
“好事,你若不提及,为父差些便忘了。”刘裕微笑道:“我这便命敬仁(王修)携令於王尚,让他派遣田曹尚书等督促,儘快在入冬前抢种,切不可耽误了。”
漕粮运转不支时,本是作为接济一方的司隶却先行施以援手,熟悉农事的刘裕知晓后,对刘义符之策讚不绝口。
天下人不喜吃麦,比起粟稻,不论是蒸著吃还是煮著吃,口感都难以恭维,老爷们不喜吃,自耕农不愿种,佃农无自主权不能种。
还是那句道理,供需关係决定著市场走向,农夫生活根本不可能全靠收穫的穀物,吃穿用度,后三者便需卖前者倒卖后所得,麦无人愿买,价钱便隨之低贱,粮价本就动盪不已,富裕时,粟都卖不好价,更別提麦了。
谁家会愿意劳碌一年去种贱麦呢?
此事,还是得由肉食者们发声,从京兆至各郡县才会为了政绩律法实施,並非是刘义符到田地里喊几句口號,农夫们便自愿种麦。
种了冬麦,无有官吏愿给他们置换新田耕种,地力缺失,粟的亩產少了,光有麦,虽然饿不死,但凭白多干两三月农活,到头来卖粟麦的钱相差无几,岂不是白出力了?
有这功夫还不如受征当役夫、工人,至少还包吃包住。
这些农事刘义符往昔皆是一知半解,还是得亲自到市场、田野里去亲眼看,亲耳听,才能在不波及农户生计的情况下实施。
自古以来,君主好心办坏事者比比皆是,王安石变法便是明例,地方的不稳定性因素太多,一国之疆土,十数州、百余郡,你怎能保证官吏们都能秉公执法?
现今大军驻在关中,刘裕的一眾文武,加之秦国降臣,掌控雍州並不是难事,人手充足,此举措施行后,忙是忙了些,可为官者再如何忙碌,还能比庶民过得贫苦?
自庆功宴过后,郑鲜之一等总算是消停了,赏功过后,诸多政务压在肩上,不得空閒。
忙点好啊,忙点就无閒暇与同僚爭斗,无閒暇清谈论道,无暇宠纳妾室,刘义符如是想到。
文臣们忙,反之,一眾武將倒是休养生息,陶冶情操了起来。
譬如沈林子,三番两次的拜访顏延之,不知情者,甚以为他有別的癖好,也並非怪旁人猜忌。
其人不好酒色,不喜財物,正直的格格不入。
“將士们的遗骸————令奴僕製件素衣,明日隨为父出城送行。”刘裕沉声说道。
“嗯。”刘义符应道。
语毕,刘义符又与刘裕“君臣对奏”一番后,方才离堂至院中歇息。
行至半途,正想回院中站桩锻体的刘义符见姚氏领著婢女欢欢喜喜地於池塘边击水捕鱼,游乐之中,痴笑声连连不断。
见此一幕,刘义符顿生艷羡之意。
他每日皆不忘学习经略之道,乘车驾马时,也在深思可行之处,现今顏延之教导他,已无当初从容,大多时候还是负责挑阅经典,批註,供其习读,忙碌中,一时辰都要掰成二时辰用。
当然,入关这些时日本他也不必这般繁忙,只是心神按耐不住,腹有良策不献,似蚁群附身,故而从无遮掩,皆进言於刘裕而作取捨。
一旦无所事事,又觉惭愧,累是累些,好在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