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恐惧,没有震惊,也没有绝望,一切的情绪都来不及上涌,他下意识的想抬起胳膊挡在面前,虽然这只是徒劳。
“这就是死前的世界么?也还好吧。”眼看着视线中最快的物体,那杆黑色长枪已经来到了近前,楚卫良的心底升起了最后一个念头:“要是死之前能谈一场甜甜的恋爱就好了。”
就在楚卫良的头颅即将被长枪搅碎的时候,一只手从副驾驶的位置伸出,准确的说,是一只女人的手,一只洁白如玉,骨节分明的左手,款款地伸到了楚卫良的眼前。
以楚卫良的辞汇积累,他无法形容这只手的美感,美得令他呼吸一窒,这只手并非少女般圆润娇嫩,而是更趋向于一种被无数顶级工匠精心尺量过,经过无数次反复打磨的艺术品,骨骼纤长匀称,雪白的肌肤在光纤在泛著温润的冷光,隐约能看到其下淡青色的血管。
这只手,美得不染尘埃,是造物主完美的作品,美得让人心生敬畏,甚至有一丝让人想要臣服的悸动。
楚卫良从未想过,有一天,一只手竟能让他浮想联翩,他想努力转头看向这只手的主人,哪怕死亡近在咫尺,在他的心里,死前能够看上一眼这手主人的尊容,怕是也能含笑九泉了。
这只手,就在他鼻尖的三寸之前,他隐约间闻到一种甜腻又清冷的异香,这只手的食指轻点在枪尖之上,楚卫良眼看着这杆余威尚足,似乎无坚不摧黑色长枪在自己的面前寸寸崩裂,像是被摔碎在地的陶瓷一样,这杆巨大的长枪在这只手的面前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下来吧。”眼前的手收了回去,清冷细腻又充满威严的声音传入楚卫良的耳中,就在他仔细回味这声音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能够重新掌控自己的的身体。
楚卫良伸出双手双臂,又迅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躯干,确定了自己安然无恙后情绪终于上涌。
“我竟然没死?”劫后余生的他虽然神色狂喜,但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看着漂浮在半空的长枪碎片和玻璃碎片,他这才反应过来,并不是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而是只有他自己在这时间流速迟缓的世界里恢复了正常。
没时间欣赏这奇异的景象,他轻轻拨开浮在半空中的杂物,伸手拉开车门,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自己救命恩人的样子,他在心中盘算著说词,如何如何当牛做马,如何如何感恩戴德,他下意识的认为这是关非一他们队伍中及时赶来支援的高手,下意识的认为这个女人单纯就是来救他的,也下意识的认为这个女人一定美得十分惊艳。
然而就在他走下车的那一刻,一切下意识的认为都消散无踪。
楚卫良不知道自己此时所处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这里不是高速休息区么?”楚卫良刚刚堆在脸上谄媚的笑容消失无踪,他惊恐地打量著四周,一时间分不清这里是一栋豪华的宫殿还是一座残忍的刑场。
此时的他站在一座建筑的大厅之中,大厅辽阔得望不见尽头,高耸的穹顶仿佛是直接截取了一片永恒的黑夜,其上镶嵌著无数细碎的暗蓝色水晶,如同倒悬的冬季星空,冷冽、疏离,洒下幽蓝如冰的微光。支撑穹顶的,是数十根需数人合抱的巨型石柱,石柱材质非金非玉,呈现一种深沉的暗紫色,上面雕刻着并非神祇或圣徒,而是无数在痛苦中姿态各异的躯体浮雕,然而他们并非在哀嚎,面容上反而带着一种殉道般的狂喜与宁静,仿佛痛苦是他们通往神圣的必经之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香气,楚卫良不懂香氛的前中后调,他只是觉得这股香气刚刚进入鼻腔的时候像是冷冽的旧书、金属与岩石的气息,如同古老教堂的地下墓穴潮湿气味,虽然他没去过什么古老教堂的地下墓穴,但这就是他脑海中所认为的气味,仔细闻下去,竟有白玫瑰与晚香玉的浓郁甜香,这甜腻过分鲜活,与刚开始的冷峻交织,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诱惑。
大厅两侧,竟然摆放著无数种形态各异的刑具,刑具并非随意堆放在那里,而是如同博物馆或圣物廊一般,将种种“痛苦的工具”以最艺术化的方式呈现在基座之上,每一件都笼罩在独立的光柱下。
他依次看了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纯银打造的优雅站笼,笼柱并非直杆,而是缠绕着带着尖锐黑曜石刺的金属玫瑰藤蔓,笼内底部却铺着一层新鲜的、深红色的天鹅绒花瓣。
随后是一面巨大的金属壁被改造成管风琴的形态,但那些“音管”实则是一根根长短不一、打磨得如同镜面的金属管,金属管内部中空,当有哀鸣穿过时,会奏响空灵而悲怆的乐章,管风琴的键盘前,放置著一个铺满白色百合的跪凳。
再之后是一个纯金打造的精密拉伸架,结构复杂如星象仪,上面却悬挂着丝丝缕缕的纯白轻纱,受刑者将被束缚其上,而在拉伸架的上方,一个悬浮的莲台正缓缓旋转,洒下金色的光尘和干燥的鸢尾花瓣。
楚卫良通过自己曾经看过的科普博主那里累积的知识,依稀能够分辨出这些刑具的作用,除了刚才那些,还有看起来金光灿灿的绞刑架和铜牛,用白色象牙雕琢过的水刑床和镣铐,充满著艺术气息的刑具一眼望不到头,然而最令他挪不开目光的是一幅描述著针刑的壁画。
那是一整面墙被制作成巨大的浮雕,描绘著繁复的宗教审判场景。而浮雕中人物所受的“针刑”竟是由真正的、细如牛毛的银针,巧妙地刺入浮雕对应的穴位,针尾点缀著微小的珍珠与蓝宝石,远看如同神圣的星光。
楚卫良感觉自己走出车的第一步,便踏入了某个被凝固的悖论,刚刚用天堂和地狱形容这里过于草率,这里并非是单纯的包含某一种元素的建筑,而是一座将极致的痛苦与极致的圣洁熔铸于一体的宗教奇观。
然而就在这充满神圣的地狱中央,竟出现了格格不入的楚卫良,和他的普桑。
楚卫良此时就像刚刚临死时的那样,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疑惑,也忘记了赞叹,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大厅的尽头,缓缓朝着那里走去。
在那里,有着步上九十九级的黑曜石台阶,台阶的每一级两侧,都放置著燃烧着幽白色火焰的烛台,烛台本身是被铸成跪姿的、面容模糊的天使像。
台阶之上,是这座宫殿主人的王座,它由一整块巨大的、内部仿佛有暗红色流体在流动的水晶雕琢而成,形态并非威严的靠椅,而是一朵巨大的、半开放的血色曼陀罗,花瓣的边缘锋利如刀,层层叠叠,构成椅背与扶手,王座的底座则是由无数镀金的、扭曲但姿态优美的荆棘缠绕而成。
王座之前并非祭坛,而是一个浅池,池中也并非清水,而是浓稠的、散发著葡萄酒香的暗红色液体,水面上永远漂浮着新鲜的纯白睡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说时间在此时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楚卫良神情呆滞,嘴巴微张,终于走到了台阶前。
一只被他看过一眼就永世难忘的玉手从顶层王座上朝他招了招。
九十九级台阶,楚卫良平时上个三楼都要皱眉的懒种此时早已忘却了疲惫,丢了魂一样一级一级走了上去。
终于,他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
楚卫良一时之间竟忘记了呼吸的节奏,他见过美人,在他和狐朋狗友讨论交流的时候,时常把美人分级划类,庸俗地将她们划分为小美、中美和顶美,所谓小美就是上学时期所远远观望的校花之类,中美则是当下比较热门的女主播和颜值博主,顶美就是那些活跃在影坛,带动着人们审美潮流的明星。
此时,在他心中所划分的三个层级之后,再度加上了一个层级,这个层级虽然名字还没起好,但是适配之人已经被他亲眼所见了。
面前的女人,修长、苍白,有一种即将碎裂的精致,她侧躺在王座之上,随意地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袍,勾勒出天鹅般优雅而疏离的线条,显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令人不敢直视,整体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具有欺骗性的懒散。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被迫静止,一张脸不过二十余岁的光景,眼眸却是最古老的墨黑,长发如夜色,松松地挽起,几缕垂在颊边,衬得皮肤像无瑕的冷玉,一张脸融合了少女的纯净与古老灵魂的深邃,轮廓柔和,鼻梁纤细挺拔,唇形饱满,是那种未经修饰的、近乎天然的绯色,由于比例过于完美,让人分不清是东西方哪边的偏向。
此时她扬著下巴,半眯着眼看向王座旁的楚卫良,如同一只刚睡醒的猫,嘴角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弧度,像是玩味,也像是在嘲弄。
二人就这样对视著,女人也不着急,安静的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楚卫良才缓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您您好,我我用请安么?”最终楚卫良还是扭捏著用细不可闻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他看见了王座,下意识的就觉得是不是应该有些礼仪方面的过程。
女人听后先是一愣,随后竟笑出了声来,虽然是嘲笑,但这笑声让楚卫良有种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觉,这时楚卫良才注意到,她左眼尾下有一颗极小的、泪滴形状的墨色印记,不是痣,更像一个微缩的烙印,当她笑时,那颗印记仿佛会活过来,滴下无形的诱惑。
女人虽然笑了,但并没有答话。
再次陷入了沉默,楚卫良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耳根发热,他思来想去后,学着古装剧中的大臣上朝的样子,笨拙地朝她作了一下揖。
女人笑声渐止,但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继续充满玩味的看着他的局促。
“那个刚刚是您救了我么?”楚卫良一边小心翼翼地说著,一边还用手势去形容:“就是那根长枪,就差一点就就扎过来了。”
女人终于有了回应,微微点了点头,楚卫良时不时看着她惊艳的面容后就有些出神,同时他也读懂了她嘴角的玩味,就像是邻家女孩在路上遇到一些猫猫狗狗之类的小动物会与其短暂逗弄的那种感觉。
“那那太感谢了,你说这,我出门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您看您需不需要化妆品或是包包什么的,我给你邮寄过来。”楚卫良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感谢这个女人,甚至他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哪边的,但此时他心中笃定,救了他命的人就是好人,他继续支支吾吾的说著:“化妆品的话什么牌子的都行,包包的话,太贵的暂时买不起,但我可以攒一攒。”
“总之,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记着。”说完,他又朝着女人作了一下揖。
女人这次却摇了摇头。
“这这”楚卫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一向如此,见到姑娘就不会说话,见到漂亮姑娘更是会将尬聊发挥到极致,正因如此他才单身到今天,也难怪他刚刚在临死前都在心里念叨着要是能谈一场甜甜的恋爱就好了,今天在这个女人面前能够说出三句话已经是他此生最为辉煌的战绩了。
女人没有继续嘲弄楚卫良,而是浅浅的伸个懒腰后坐了起来,就这么一个伸懒腰的简单动作,又让楚卫良看得有些出神。
她伸出了三根手指,玉唇轻启,声音如同空气中飘荡的香气一般清冷而甜腻:“三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