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那句“开店”,象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工人们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会议结束后,车间里并没有立刻恢复机器的轰鸣,反而弥漫着一种兴奋的、近乎不真实的窃窃私语。
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别提多开心了。
“听见没?许总说要开店!开咱们‘雪泥’自己的店!”
年轻的女工刘丽丽脸上泛着红光,拉扯着身边同伴的袖子。
“有自己的牌子,还有自己的店……我这不会是在做梦吧?”同伴喃喃道,下意识地掐了自己手臂一下。
是啊,我们也有自己的牌子了!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猛烈。
从濒临破产、发不出工资的恐慌,到绝地求生、清仓回款的狂喜,再到如今拥有自己的品牌、甚至要拥有自己的门店……
短短一个月,这间小小的服装厂仿佛坐上了过山车,冲破了所有阴霾,正朝着一个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方向加速飞驰。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焦虑和迷茫,而是一种名为“希望”的、实实在在的甜味。
中午在简陋的食堂吃饭时,小组长徐小明端着饭盒,凑到几个相熟的工友身边。
这几人大多是从外地农村来的,年纪大的三十出头,小的才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兄弟们,”徐小明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激动却掩不住,“咱们的好日子,怕是真的要来了!”
一个叫强子的年轻小伙扒拉着饭,含糊地说:“小明哥,有个店是好事,可……跟咱有啥太大关系?咱不还是在车间里踩机器嘛?”
“你懂个屁!”徐小明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表情,“强子,你忘了上次咱们去参加老乡聚会的事了?”
强子闻言,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闷头不说话了。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已经结了婚的王师傅叹了口气,接话道:
“咋能忘?人家问在哪个大厂高就啊?做的什么牌子的衣服啊?咱……咱咋说?说在一个快倒闭的无名小作坊?”
这话勾起了在座所有人的回忆。
他们离乡背井来到江宁,吃苦耐劳,为的就是挣一份踏实钱,能在老家盖房,能让家人过得好点。
可“服装厂工人”这名头,还是代工厂的工人,在那些进了国营大厂或者知名外资企业的老乡面前,总显得矮了一头,尤其是在厂子摇摇欲坠的那段时间,更是羞于启齿。
徐小明用筷子敲了敲饭盒边缘,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现在不一样了!咱们有‘雪泥’了!
以后人家再问,咱就能挺直腰板说,咱是雪泥服饰的!咱做的是有自己牌子的衣裳!咱也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
他眼睛里闪着光,“有了自己的牌子和门店,这厂子就算真正立住了!咱们在这儿,就不是打零工,是正儿八经的正式工!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了!”
都说后世歧视最大,差距最大,分化最开。
但要补充一句,跟1998年比都不是事。
后世的歧视起码是藏起来的,嘴巴上总还要喊一声人人平等,但是在98这会是可以直接说出来的。
正式工和临时工,城里人和乡下人,这些都是可以拿出来公开、热烈讨论的。
但凡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一般都很有感触。
因此这番话象是一把火,点燃了工人们心底那份对归属感和尊严的渴望。
他们互相看着,眼神交流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股陡然升腾起来的干劲儿。
是的,这不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他们可以为之奋斗,并引以为傲的事业。
与车间里弥漫的乐观不同,厂长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许多坐在那张老旧的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计算器,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按动着,发出“归零、归零”的清脆声响,然后又重新开始一轮计算。
桌子上摊开着帐本,上面清淅地记录着目前厂里所有的资金:五万三千八百块。
这是处理完库存、支付了部分旧帐后,所有的家底。
王叔坐在对面,眉头紧锁,手里的烟一支接一支。
李燕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许多紧抿的嘴唇和专注中带着压力的侧脸,心里也跟着揪紧。
“许总,”王叔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开店是好事,可这钱……摆摊它虽然不好听,但它快啊,回钱也快。
咱们这五百件衣服,摆个摊,按之前那个卖法,说不定几天就变现了。
这开店……租金、装修、押一付三……这五万多块,经得起几下折腾?”
他是管生产的,对数字和风险有着本能的敏感。
许多停下了按计算器的手指,抬起头,目光扫过王叔和李燕。
他知道他们的担忧非常合理,也是当下最稳妥的思路。
但这一次他却不能同意。
“王叔,燕子,”许多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之前厂子快破产,我们去摆摊那是求生,是断臂求存,无可厚非。但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牌子,就不能再走老路了。”
他拿起桌上那张商标受理通知书的复印件,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雪泥”二字。
“品牌是什么?品牌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logo。它是一种形象,一种承诺,一种在消费者心里的位置。如果我们今天还推着板车去街边叫卖‘雪泥’,那消费者会怎么看我们这个品牌?
他们会觉得,‘雪泥’就是一个地摊货,廉价不上档次。
一旦这个印象形成,以后我们想再把牌子立起来,付出的代价恐怕要高十倍不止。”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车间方向,虽然隔着墙壁,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期盼的热流。
98这会国人的品牌意识还比较弱,而许多的目光则已经看到不远的将来。
品牌,是有力量的。
就算千难万难,他也要走上这条路,打造自己的品牌,冲出国门。
“你们记住,我们要卖的不仅仅是衣服,更是‘雪泥’这两个字代表的东西——
是那点诗意的情怀,是那种有品质、有态度的生活方式。而地摊,承载不了这种价值。”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继续对两人解释起来,
“所以,第一家店不仅一定要开,而且要开得好,开得漂亮!
它就是我们‘雪泥’的脸面,是我们的活gg!
我们要让所有人一看到这家店,就觉得‘雪泥’是个值得信赖、有点格调的牌子!”
许多的这番话,象一道闪电,劈开了王叔和李燕固有的思维壁垒。
他们之前只想着怎么把衣服卖出去,而许多想的,却是如何让“雪泥”这个品牌在未来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这种差距,是眼界和格局的差距。
王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口气叹了出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许多,既有担忧,又有一种被说服后的释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这小子,真的不一样了。
李燕更是听得心潮澎湃。
她想起了“雪泥鸿爪”的意境,想起了许多描绘的品牌未来。
是啊,那么美的名字,怎么能出现在嘈杂混乱的街边呢?
它就应该在一个配得上它的地方,安静地绽放。
“我支持许总。”李燕轻声说道,语气却异常坚定。
许多点了点头,做出了决断:“选址,城隍庙步行街。”
城隍庙步行街,是江宁眼下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之一,人流如织,店铺林立,充满了市井的活力与商业的喧嚣。
在这里开店,意味着更高的曝光率,也意味着要面对更激烈的竞争和更高的成本。
他带着李燕,开着厂里的小面包,一路来到步行街。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车还没停好,小面包就熄火了,气得许多想骂人。
“早晚换了你!”
之后开始店铺考察,两人在步行街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天,象一头谨慎的猎豹,审视着潜在的领地。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步行街中段一个相对安静的转角处。
那里有一家空置的店铺,原先似乎是卖文具的,面积大约一百平米,门脸宽阔,采光也不错。
最重要的是,它周边有几家已经小有名气的服装店和饰品店,能形成一定的客流带动效应,但又不象街口那么喧嚣浮躁,略微保留了一点静谧感,这与“雪泥”想要营造的略带文艺的调性隐隐契合。
通过街边信息栏上的招租电话,许多联系上了房东。
房东是个本地中年人,穿着朴素的夹克,眼神里透着精明。
他报出的价格让许多心头一紧——月租金五千,押一付三。
“老板,这价格有点高了吧?”许多保持着镇定,开始运用他前世积累的为数不多的砍价技巧,
“你看这位置,虽然临街,但已经不是最黄金的地段了。而且这房子空置也有些日子了吧?我们是有心长期做的,诚意很足。”
房东打量着许多,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的年轻和沉稳:“小伙子,这价格很公道了,你去打听打听,这步行街上这个面积的铺子……”
“好,我先去打听打听。”
“哎年轻人别啊!”老板一看也急了。
虽说步行街商铺不愁租,可他的铺子比较大,一般人还真用不上。自从上一家退租后,已经三个月没人接手,他可不想再拖。
最后一番唇枪舌剑,最终房东松了口:“看你小伙子是个实在人,想干事的样子。这样,四千五一个月,最低签一年,先交三个月的,怎么样?”
每月省下五百,一年就是六千!
许多心里快速盘算着,知道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他伸出手:“成交!”
签下租贷合同,交出去一万三千五,许多手里可动用的资金瞬间缩水一大截。
但他没有丝毫尤豫,立刻投入到下一个战斗——装修。
王叔和李燕的建议依然是“实用为主,能省则省”。
他们的想法很朴素:店里干净明亮就行,把钱花在刀刃上,衣服好自然有人买。
不止是他们,这个年代的人都这么想。
但许多再次否定了这个方案。
他要的,不是一个仅仅能卖衣服的铺子,而是一个能讲述“雪泥”故事的空间。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凭借记忆中和系统灌输的一些后世零售空间美学概念,亲自操刀设计。
他摒弃了当时流行的、将衣服密密麻麻挂满墙的“仓库式”陈列,也拒绝了花花绿绿、过于喧闹的装饰风格。
而是采用后世流行的沉浸式设计。
他的设计方案,让王叔和李燕看得目定口呆:
色调:以大面积的原木色和浅灰色为主,墙面刷成最质朴的白色乳胶漆,营造出一种干净、温暖、自然的基底。
灯光:坚决不用惨白的日光灯管。
他设计了很多个嵌入天花板的、可调节角度的射灯,要求灯光必须柔和、温暖,精准地打在衣服上,凸显出面料质感和版型轮廓,让每一件衣服都象艺术品一样被展示。
陈列:他画出了各种高度不同的原木色陈列架和挂杆,要求错落有致。
中间局域设置几个低矮的、铺着浅灰色麻布的台子,用于叠放一些基础款或做重点展示。
更让人费解的是,他还在角落设计了一个小小的“阅读区”——放一把舒适的椅子,一个小书架,上面摆几本诗集、散文集。
至于试衣间,许多也费了不少心。
他特别强调了试衣间的舒适和私密。
要求空间足够大,挂上厚实的帘子,里面要有一面照人清淅的全身镜,甚至要求在地上铺一小块柔软的地毯。
除此之外还有收银台,这也是原木定制,后面预留出悬挂那个“雪泥鸿爪”logo的位置。
所有的衣架,都要求定制成原木色的、印有“雪泥”字样的统一衣架。
“这……这得花多少钱啊?”王叔看着设计图,感觉心脏都在抽搐。
光是那些定制的原木柜子和射灯,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许总,我们只是卖衣服,搞个看书的地方……有用吗?”李燕也疑惑不解。
许多叹息一声,还是耐心解释道:“我们卖的不是一件简单的t恤,而是一种感觉。
当顾客走进我们的店,她感受到的应该是放松、舒适和被尊重。
温暖的灯光会让衣服看起来更有质感;宽敞的试衣间会让她有更好的体验;
那个阅读区,哪怕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翻一页书,它所传递出的‘慢生活’、‘文艺’的感觉,就会潜移默化地融入到‘雪泥’的品牌形象里。
这些投入,每一分钱,都是在为‘雪泥’的价值加分!会让客户觉得我们的产品很值!”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两人,道:“我们要让顾客觉得,在‘雪泥’买东西,不仅仅是一次消费,更是一次愉悦的、有格调的身心体验。
这种体验,是地摊和那些拥挤的小店永远给不了的!”
尽管心里依然为钱捏着一把汗,但许多描绘的这幅蓝图,以及他话语中那种强大的自信和远见,再一次说服了王叔和李燕。
他们开始隐隐觉得,许多做的这些“多馀”的事,或许真的蕴含着他们看不懂的、宏伟意图。。
找施工队,采购材料,监督进度……许多事必躬亲。
那段时间,他几乎长在了正在装修的店铺里,和工人们一起商量细节,确保最终的呈现效果能最大程度还原他的设计。
灰尘弥漫,噪音刺耳,但他看着店铺一点点从毛坯变成他想象中的模样,心里充满了创造的喜悦和期待。
工人们下班后,也常常三三两两地“路过”城隍庙步行街,隔着围挡的缝隙,偷偷看一眼自家那正在蜕变中的门店。
“哇,你看那木头架子,真漂亮!”
“里面灯光打起来,感觉好暖和啊。”
“咱们‘雪泥’的店,就是不一样!”
“窝草!是女装啊!我们江宁少见!”
“瞧,这就是咱家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