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演武场。
晚风卷过地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数十道目光,死死地盯着角落里的那个少年。
此时。
陈江头顶那三尺白雾,正缓缓消散。
但他身上的气息,却并未随着白雾散去而衰弱,反而变得越发凝练。
原本略显单薄的身躯,此刻如同一杆标枪般挺立。
即便隔着数丈远,也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气血充盈的压迫感。
“那是……成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诧,打破了这份沉默。
前排。
那几名天才弟子,脸上也露出一丝错愕。
“居然真让他给冲上去了?”
之前断言陈江不行的罗泽,见到这一幕,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为自己找补道:
“运气好罢了,这种不要命的练法,透支潜能,也就止步于此了。”
“根基虚浮,就算成了锻体,也是最弱的那一档。”
旁边几人闻言,也是微微颔首。
“罗兄说得在理。”
“不过是运气好,吊着一口气硬撑上去的。”
“没什么好看的,散了吧。”
几人随意点评了几句,便收回了目光,不再关注。
而在人群中央。
魏卓然也抬头看了陈江一眼,随后便收回了目光。
……
角落里。
陈江缓缓收功。
对于周围那些或意外、或轻视的目光,他视若无睹。
他在意的,只有自己体内涌动的力量。
“这就是锻体境……”
陈江握了握拳,指节爆鸣。
这种力量掌控的感觉,让人心安。
“阿江!”
一道带着惊喜的声音传来。
赵东海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脸上满是真诚的笑容。
他一把拍在陈江的肩膀上。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能行!”
“我就说嘛,天道酬勤!你这半年的苦没白吃!”
赵东海是真的高兴。
他是陈江在武院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真心希望陈江能熬出头。
陈江看着他,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运气好,刚好通了那口气。”
“哎,你也别谦虚。”
赵东海摆摆手,感叹道:“这哪是什么运气。”
“换做旁人,在那般绝望的情况下,早就放弃了。”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黎师兄!”
周围尚未离开的学子纷纷行礼。
来人正是教习黎山。
他刚才正在内院向师傅汇报事务,听到这边的消息,便顺路过来看一眼。
黎山走到陈江面前。
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陈江。
随后,他伸出一只手,搭在陈江的肩膀上,稍稍用力一捏。
陈江并未反抗,任由对方查探。
“皮膜坚韧,气血充盈。”
黎山收回手,原本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不错。”
“确实是锻体已成。”
“没想到,你真的在这最后关头,跨过了这道坎。”
他看着陈江,眼神中多了几分认可。
天赋固然重要。
但这份在绝境中不放弃的心性毅力,同样难得。
“既然入了锻体,那便不用走了。”
黎山点了点头,沉声道:
“你且先回去歇息,稳固境界。”
“关于你之后的安排,明日我自会告知你。”
“是,多谢黎师兄。”
陈江拱手行礼。
……
内院。
茶室之中,檀香袅袅。
三合武院院长林长风,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细细研读。
“师傅。”
黎山走进茶室,躬敬行礼。
“外院那个叫陈江的弟子,突破了。”
“哦?”
林长风放下手中的书卷,神色间带着一丝淡淡的诧异。
“就是……清河坊还没走的那个?”
外院内自知突破无望的弟子,大多都已经离去,出自清河坊的弟子中,只剩陈江一人还在苦苦挣扎。
“正是。”
黎山点头道:
“此子心性坚韧,这一个月来,每日加练,风雨无阻。”
“今日傍晚,气血冲顶,已成锻体。”
林长风闻言,微微颔首。
“倒也难得。”
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语气平淡。
“不过,半年才入锻体,这资质……终究是平庸了些。”
在他看来。
真正值得看中的天才,当如魏卓然那般,两月便入锻体,半年锻体大成,直指炼精。
而陈江这种,耗费半年光阴,才堪堪跨过第一道门坎,未来的成就也极其有限。
大概率也就是止步于锻体境,做个普通的护院教头罢了。
“既然留下来了,那便按规矩办吧。”
林长风放下茶盏,随口吩咐道。
“是。”
黎山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
“师傅,这陈江家境贫寒,束修和修行所需的肉食大药,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不知……是否要给他安排个挂职的差事?”
林长风重新拿起书卷,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
“这些琐事,你自行安排便是。”
“是,弟子告退。”
黎山拱手,退出了茶室。
……
翌日。
清晨。
陈江照例服下一份血晶粉末,然后来到武院。
只是这一次,他的待遇截然不同。
走进外院大门时,不少新来的弟子主动向他点头示意,目光中带着几分躬敬。
“陈师兄。”
这就是实力带来的地位变化。
陈江神色平静,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
他径直来到演武场。
刚练完一趟拳,黎山便找了过来。
“陈江,随我来。”
两人来到一处偏厅。
黎山坐下,示意陈江也坐。
“你如今已入锻体,算是正式踏入了武道的大门。”
“不过,往后路还很长。”
黎山微微顿了顿,继续道:
“武道修行,越往后,花费越大。”
“你家中情况,我也知晓一二。”
“光靠你父母那点微薄的收入,怕是供不起你后续的修行。”
陈江默然点头。
这是事实。
锻体境之后,想要继续精进,花费更是如流水。
还是得搞钱。
“所以,武院对于你们这些家境一般的弟子,有一个‘挂职’的惯例。”
黎山解释道:
“所谓挂职,便是借助武院的名头,去外面谋一份差事。”
“一来可以赚取银钱,补贴修行。”
“二来也能历练一番,增长见识。”
说着,黎山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摊开在桌上。
“这里有几个空缺的差事,你且看看。”
陈江目光扫过。
【城南赵家,招聘护院两名。要求锻体境,负责宅院安全。月钱:六两。】
【顺风镖局,招聘趟子手。要求锻体境,随车押运货物至邻县。月钱:八两。】
【清河坊巡逻队,招聘副队长。要求锻体境,负责坊市治安。月钱:五两。】
……
陈江大致看了一遍。
这几个差事,各有优劣。
赵家护院钱多事少,但会被束缚在宅院里,没了自由。
镖局走镖钱最多,但风险极大,还要经常出城,容易遭遇妖魔。
至于巡逻队……
琐事太多,家长里短,还得看人脸色。
陈江微微皱眉。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自由的时间。
他有雍州鼎在手,只要给他时间和机会去探查、挖掘,赚钱的速度远比这些死工资要快得多。
这些差事,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师兄,有没有……自由一点的?”
陈江试探着问道。
“自由一点?”
黎山愣了一下,随即翻了翻册子,摇了摇头。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哪有只拿钱不干活的道理。”
“不过……”
黎山似乎想起了什么,手指在册子的最后一页点了点。
“这里倒是有一个差事,颇为特殊,一天只需做一个时辰的的活儿即可。”
“但……是个苦差事,也没什么油水,一般没人愿意去。”
陈江目光看去。
【南桥县巡察司,招聘夜巡校尉。要求锻体境,负责夜间巡视外城局域,防备盗匪与妖魔。月钱:四两。】
“夜巡校尉?”
陈江心中一动。
“不错。”
黎山解释道:
“这夜巡校尉,听着好听,其实就是更夫的头儿。”
“虽说一天只需干一个时辰,但每晚都要在外城巡视,熬夜受冻不说,还危险。”
“你也知道,晚上是盗匪和妖魔活动最频繁的时候。”
“而且这工钱也低,只有四两银子。”
“所以这位置空了许久,一直没人去。”
黎山看着陈江,劝道:
“我劝你还是选个护院吧,安稳些。”
然而。
陈江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夜间巡视。
合法的外出身份。
这不正是他正需要的吗?
雍州鼎探查到的许多机缘,往往都在一些隐秘或者尴尬的位置。
白天人多眼杂,根本没法动手。
只有晚上最合适。
但晚上又有宵禁,若无正当理由在街上乱晃,很容易被当成盗匪抓起来,或者直接被当场格杀。
之前去挖铁盒,去杀王进,他都是提心吊胆,生怕撞上夜巡的校尉。
有了这身份,今后行事可就方便多了。
“师兄。”
陈江抬起头,目光坚定。
“我就选这个。”
“什么?”
黎山有些愕然。
“你确定?这可是个苦差事,还要熬夜,伤身子。”
“我确定。”
陈江给出了一个极其合理的解释:
“师兄也知道,我白天还要练拳。”
“若是去了大户人家做护院,白日里便没了时间。”
“这夜巡校尉虽然辛苦,但胜在白天无事,我可以继续来武院修行。”
黎山闻言,怔了怔,随即眼中露出一丝赞赏。
“好小子。”
“为了修行,竟然能吃这份苦。”
“难怪你能突破,这份向道之心,确实难得。”
他点点头,说道:“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也不拦你。”
随后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一封举荐信,盖上三合武院的印章。
“拿着这个。”
“明日我帮你去知会一声,等过几日官衙的审批下来,你就可以去巡察司报道了。”
“多谢师兄!”
陈江双手接过信封,心中欣喜。
……
傍晚。
陈江回到家中。
饭桌上,气氛有些凝重。
父亲陈启年看着桌上那几盘只有菜叶子没有油水的菜,叹了口气。
“磨坊那边……今天裁人了。”
陈启年的声音有些干涩。
母亲林娟秀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爹,那你……”
“我还在。”
陈启年苦笑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背上那块还没揭掉的膏药。
“不过工钱减半了。东家说,现在生意不好做,爱干不干。”
“减半……”
林娟秀眼框一红,“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阿江还在练武……”
“爹,娘。”
陈江放下碗筷,平静地开口。
“不用担心,我突破了。”
简单的几个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响。
陈启年和林娟秀同时愣住,呆呆地看着自家儿子。
“阿江,你……你说什么?”
陈启年声音颤斗,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突破到锻体境了。”
陈江重复了一遍,认真道:
“而且,武院那边已经帮我找了一份差事,在县衙做夜巡校尉,一个月,四两银子。”
“四……四两?!”
陈启年睁大眼睛。
四两银子!
他累死累活干一个月,甚至背着家里去扛大包,拼了老命最多也才弄来二三千钱。
如今儿子一份差事,就抵得上全家两个月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
那是官差!
虽然只是官儿很小,但也算是吃皇粮的!
在这乱世,有个官身,那就是护身符!
“好!好!好!”
陈启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满是风霜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潮红。
“我就知道,我家阿江有出息!”
“列祖列宗保佑啊!”
母亲林娟秀也是喜极而泣,拉着陈江的手不肯松开。
“娘,别哭了。”陈江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我说过,以后家里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恩!恩!”
林娟秀用力点头,擦着眼泪,“我去买肉!再去打壶好酒!今晚咱家必须吃顿好的!”
“我去!你腿脚慢!”
陈启年也是满面红光,一扫之前的颓唐,捡起烟袋就往外冲,步子迈得比年轻人还快。
……
半个时辰后。
屋内点上了两盏油灯,照得亮堂堂的。
桌上摆着一大碗红烧肉,一只烧鸡,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
酒过三巡。
陈启年的脸喝得通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了。
他平日里话不多,也不怎幺喝酒,但今天却是一杯接一杯,话也变得有些细碎。
“阿江,来,爹敬你。”
陈启年端起酒杯,手有些抖。
陈江连忙端起杯子:“爹,您少喝点。”
“高兴……爹是真高兴。”
陈启年放下酒杯,也没吃菜,只是用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陈江,象是要把儿子现在的模样刻在脑子里。
看了半晌,他忽然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江啊……”
“爹刚刚,越想越是后怕啊。”
陈江一怔:“怕什么?”
陈启年伸出那只贴过膏药的右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声音低沉:
“前些日子,爹是真的撑不住了。”
“那时候爹就在想,实在不行,让你退了学,去当铺做个帐房也没什么不好。”
“虽然没啥大出息,但好歹安稳……”
“我却是万万没想到,你真能练成武者出来。”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的庆幸和后怕:
“若是那时候,爹再坚持一下,哪怕多说一句硬话,逼着你退了武院。”
“那你这练武的路,是不是就被爹给断了?”
陈启年端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手有些抖:
“还好……还好你自己争气。”
“要是真听了我的话,怕是这辈子都被爹给毁了。”
说完,他也不等陈江说话,仰头把那杯酒灌进了喉咙里。
呛得咳嗽了两声,脸上却挂着有些苦涩的笑容。
桌对面,林娟秀正低头给两人夹菜,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轻轻抹了抹眼角。
陈江摇了摇头,拿起酒壶,给父亲的空杯斟满。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爹,这种没发生的事,就别想了。”
“路是我自己选的,也是您撑着我走过来的。”
“您没断我的路,反倒是这家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您扛起来的。”
陈启年愣了一下,看着儿子沉稳的样子,眼中的醉意似乎散了一些。
片刻后。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大声道:“对,不想了!没发生就是没发生!”
“我儿子成了武者,还是官差!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来来,都吃肉!明天我去磨坊,把这腰杆子挺直了给他们看!”
这一夜,昏黄的油灯下。
在这推杯换盏间,那股笼罩在陈家头顶多日的阴霾,终于随着这久违的烟火气,散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