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觉得,会议室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顶上漾着的青气,都比他脑门上的鲜亮、活泛,像坟头草,生机勃勃。
他自个儿的“气”——能看见这玩意儿的第三天——是种浑浊的灰白,活象一团被生活反复揉搓、榨干了最后一点水分的烂棉絮,糊在头顶,奄奄一息地随着空调冷风颤斗。
起初他以为是连续鏖战七十二小时催生的幻觉。直到医院检查单上“未见明显异常”几个冰冷铅字砸下来,他才被迫接受这个荒诞的现实:他得了双“阴阳眼”,看的不是鬼,是飘在每个人、每件物事上,那点像征运势起伏的“气”。
大部分人是没什么看头的白,偶有泛着桃红浅粉的,大约是走了桃花运;也有顶着片青黑晦暗的,怕是正走背字。就象此刻端坐主位,侃侃而谈的部门总监刘明,人称刘胖子,脑门上那团油光水滑的淡紫色气运,就比他手下这帮码农蔫头耷脑的灰白气要扎眼、嚣张得多。
“……陈望啊,老员工了,p7,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刘明的声音滑腻,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这次业务线调整,是集团的战略决策,非战之罪,希望你能理解。来,人事稍后会跟你谈细节。”
陈望没太听清后面的官样文章。
他的目光掠过那团耀武扬威的紫气,落在刘明微微敞开的西装口袋上。里面一张新酒店的鎏金卡,缠着一缕近乎谄媚的桃红气,正死命纠缠着几丝极细微的、属于他组里那个新来实习生的浅绯气息。
心底一声冷笑,冻得他自己都一哆嗦。
业务线调整?战略决策?
恐怕是他上月深夜加班,撞见刘明和那实习生一前一后走进隔壁酒店的事,到底让这位总监心里落了刺。借这波裁员风口,顺手清理掉他这个“不安定因素”,再塞进自己人,一石二鸟。
玩得真脏。
指甲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下季度房租,老家母亲每月固定的药费……这些数字像冰冷的绞索,一圈圈勒紧他的喉咙。被“优化”,意味着这根绷到极致的弦,可能要断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集中起被疲惫和愤怒撕扯的精神,瞪向那团淡紫色的气。
眉心骤然一紧,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淅的吸力,像磁石牵引铁屑。
视野里,紫气的边缘难以察觉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比蛛丝还细的紫意被剥离出来,飘飘悠悠,竟真的渗入他眉间。一股极淡的暖意倏地散开,流遍四肢百骸。与此同时,他头顶那团烂棉絮似的灰白气,微不可察地……收拢、凝实了一丝。
“……感谢公司培养,我接受决定。”陈望抬起头,脸上是演练过般的落寞与平静。
刘明准备好的更多“安慰”卡在喉咙里,只能干巴巴点头:“好,陈望你心态不错,以后肯定有更好的发展。”
散会。
收拾工位时,他能“看”到那些投来的目光带着不同的颜色:同情是淡蓝,庆幸是浅黄,更多是事不关己的透明。世态炎凉,原来真有颜色。
“望哥,就这么算了?”同样头顶灰白气的张宸凑过来,声音里压着不甘。
“不然呢?”陈望把最后几本《代码大全》塞进纸箱,声音是耗干后的沙哑,“留着等年夜饭?”
抱着轻飘飘的纸箱走出玻璃大厦,傍晚的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城市上空,无数道或金或紫或红的气运洪流奔腾交织,彰显著这座城市的活力与权势,但它们都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只剩下头顶这团勉强稳住型状的灰白,和怀里这个空荡的纸箱。
手机震动,房东太太尖利的声音穿刺耳膜,催促着下季房租。刚挂断,母亲的语音又跳出来,絮叨着家长里短,最后小心地问,这个月工资……那种药快吃完了。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陈望看着眼前流淌的各色气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能看见气运,却抓不住任何一缕能把自己从这泥潭里拽出来的。
这他妈算什么事?
他忽然想起乡下祖宅里的外公,那个总是对着个旧罗盘念念有词的老头,常摸着他的头说:“小望啊,你命格有些殊异,以后……唉,顺其自然吧。”
当时只觉是老人的呓语。
现在想来……
鬼使神差地,陈望没回那个租来的逼仄公寓。他拐进地铁站,买了张通往远郊的长途车票。
他记得,外公那堆旧物里,好象有个传下来的,古旧的铜罗盘。
三个多小时的颠簸,乡镇被浓墨般的夜色彻底吞没。凭着记忆找到那座老宅,木门吱呀作响,霉味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时光腐朽的味道。
在手电光柱下,他从阁楼樟木箱底翻出了那个用黄绸布包裹的物件。
揭开布,一个巴掌大小,布满绿锈的罗盘静卧其中。非金非木,触手冰凉,刻满了天书般的刻度符文,中心天池里,一黑一白两条鱼首尾相衔,古朴,神秘,甚至……妖异。
当他的指尖触及罗盘冰凉中心的瞬间——
嗡!
不象声音,更象一口沉闷的古钟在他脑髓里直接撞响!震得他眼前发黑,耳蜗深处泛起铁锈的腥甜。
那罗盘仿佛骤然苏醒了,中心阴阳鱼自行缓缓旋转,散发出混沌的微光。周围空间中,那些属于老宅、尘埃、夜色的,微弱、杂乱、近乎死寂的“气”,象是受到了无形而强大的召唤,丝丝缕缕,百川归海般,朝着罗盘汇聚而来!
更有一小部分,通过他握着罗盘的手,融入了他的身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冲刷着疲惫的神经与肉体,连日的沉重竟被洗去小半。他看向自己头顶,那团灰白气,虽未改其落魄本色,却明显凝实、稳定了许多,不再是一吹即散的模样。
……
陈望僵立在黑暗的阁楼里,手电光柱映出他脸上扭曲变幻的影子。
手中的物件冰冷而沉重,脑海中的信息清淅得不留馀地。
不是幻觉。
他能看见。
现在,他确实……能“汲取”了。
尽管只是最微末的、近乎废弃的“气”。
恐惧、震惊、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冰凉的兴奋,像无数细密的藤蔓,骤然缠紧了心脏。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又低头看向手中这枚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罗盘。
远方的城市霓虹,在夜色边缘勾勒出诱惑而冰冷的光晕,那里充斥着无数他曾渴望、敬畏、乃至嫉妒的强盛气运。
而他,似乎握住了一把能撬动它们的……钥匙。
尽管锈迹斑斑,前途未卜,甚至可能通向深渊。
陈望深吸一口带着陈腐气味的空气,将罗盘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暂时镇住翻腾的心绪。
他被“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