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宗，一块巨石之上，卧躺着一位青年男子。
男子时而看看育德殿前练拳的弟子，时而望望天，一身首裰白衣沾染些许灰色，又点点头，颇有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
男子名叫無曜，在梵宗，己有三年。
梵宗，乃是周围数万里地内最大的宗门，弟子数千，声望颇高。
而無曜，全梵宗之人皆知：“一支商队的仆役”。
相传三年前，一支货商队伍行至云孤山时，遭到了一只凶悍灵兽尾随袭击。商队损失惨重，为求自保，领头之人抛下几十名苦役，以及部分灵药当做诱饵后脱身。
無曜，正是那几十名苦役中的一个。
眼看無曜就要命丧兽口，是梵宗宗主之女秦书云正巧路过救下他，又见無曜身世可怜，无处可去，便将他带入梵宗，转眼云烟，己是三年。
三年来，無曜享有梵宗普通弟子的待遇，却从未为宗门作出过应有的贡献，每日不是喝酒就是睡觉，是梵宗人尽皆知的“无赖”。
碍于宗主之女秦书云对無曜多有关照，且無曜这厮，与梵宗炼器大师王老头臭味相投，两人时常形影不离，也就不曾有人敢找無曜麻烦。
“归元拳，讲究澄心定意，顿息纳灵，流转往复，覆灵固元。”
“出拳以巧，出拳收拳，呈大开大合之势此拳虽不擅于生死争斗，但多多练习此拳，对尔等修行颇益。”
“我演练几遍，你们且照着学，日后再勤加练习。”
“但要记住，修行，非一日之功，不可操之过急。”
话音落下，育德殿前一名中年男子开始演练起拳法，众多新入门的弟子见状，也纷纷效仿中年男子的动作，练起拳来。
这一幕落在無曜眼中，眼睛都未眨一下。
無曜看得入神，却不知从何时起，他身后站了一位身材修长的黑胡子老头，老头嘴尖面瘦，正一脸奸相地瞅着他。
“你小子能看出什么名堂来？”说着，老头也一屁股坐下来，顺手掏出挂于腰上的酒葫芦，咬掉塞子咕噜咕噜地灌下几口。
“呃唉”酒水入喉，老头满足地发出声音。
老头正是無曜在梵宗志趣相投的好友，姓王，单名漳，梵宗唯一的炼器“大师”。
“小子，来两口！”王老头笑着将酒葫芦递给無曜。
無曜目不转睛地看着练拳的弟子，伸手接过葫芦，不动声色地喝下几口。
“咋样？今日这酒！”王老头撸起袖子抹着嘴，颇具神气。
“还行。”無曜淡然回道。
“嘿！”王老头手一僵，不满地喝出声，伴着唾沫星子急道，“就知道你小子嘴里蹦不出什么好赖话来，糟蹋老子的酒。”
王老头说完，连忙从無曜手中夺过酒葫芦，塞上塞子别在腰上，又循向無曜的目光望去：“可惜，你小子啊！是个贱命！”王老头摇摇头，顺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圣言有云，人，生而天定，当视同等之！何来贱命一说？”無曜悠然辩驳一句。
“什么狗屁圣人云？老子最烦你说这些鬼话！”王老头一脸烦厌地责斥。
“你说你不是生的贱命，那就让老子我开开眼，我观你这么久，你小子就是个凡种！”王老头又笃定道。
“不是给过你一本修行功法？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小子不争气！”
“圣言所意蕴的仙神之理，你这老匹夫又怎会明白！”与王老头相处三年，这老头为人無曜又怎会不知，只得言语嘲笑他两句，至于王老头所说的功法，早被無曜拿去和门内弟子换了酒。
“老子是不明白，那谁明白，书云丫头么？也就那丫头年岁小，没见过世面，听你小子傻忽悠。”王老头冷声驳道的同时，朝着無曜腰身踹出一脚。
王老头收回腿脚，恨铁不成钢地叹出口气：“如今那丫头一去也两年多，这一趟该了长不少见识，怎么着出落得是个大姑娘了，还会听你小子胡言乱语？”
“我所说皆是先贤至理，唯有明知这些，方可再谈修行。”無曜攒眉，说完便懒得再理会老头，侧正身子躺下，双手交叉相叠枕在头下，闭目养神。
两人默默地躺了一会儿，老头觉得无趣，起身又往無曜屁股上踹上一脚，见無曜一动不动，闷哼一声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那丫头这几日要回，你小子收拾收拾，这鬼样子，哪还有个先生样！”
王老头话音渐远，無曜一丝不动，未有理会
夜半之时，無曜慢悠悠地回到他的宅院，一个坐落于梵宗后山，古色古香的小院子。院子偏僻，不大，西周环绕着一大片紫竹林，环境优美宜人，极是舒适。
这小院子是無曜初到梵宗的那几日，秦书云亲自为他办置的，虽是朴素偏僻些，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有尽有，且只住無曜一人，倒也明亮宽敞。
而这后山，是梵宗较为私密之地，一般只有梵宗长老才可出入。当初秦书云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说服她父亲，让無曜得以栖居于此。
無曜踏入院中，院子布置很是简单，一间小木屋子，屋外摆放着一张木桌，配有两条长凳，加上西周一些花花草草点缀，即是全部。
無曜径首走到桌凳旁，轻挥衣袖，将桌椅上的灰尘拂去后坐下，又将木桌上倒扣着的酒杯翻转过来，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無曜顺着酒气长叹一口气，说不尽的舒适畅快。
“年纪轻轻，哪来如此忧愁！”
沙哑之声响起的同时，一位灰袍老头己站在無曜面前。
老头披散着长长白发，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幽暗，如深潭之水，像是那将死之人。老头双手背在背后，正面容冷冽地盯着無曜。
“你？”無曜摩挲着酒杯迟疑一声，看着面前的垂暮老者，打量了会。
“哦！”無曜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这灰袍老头他见过，在他刚入住这院子的那天晚上，老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院子里，语气不善地正告了他一番。
無曜放下酒杯，又续上一杯酒。
“不请我喝一杯？”灰袍老头摊出右手问，未等無曜回应，他迈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在無曜面前坐下。
無曜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饮酒，全然无视眼前老头。
老头也不恼，一双老眼死盯着無曜看。
“三年，身上未有丝毫灵力气息，不该，不该”老头缓缓开口。
無曜心中不悦，却未动声色，只是放下手中酒杯，默默看着老头，未出一言。
两人对视片刻，老头眼神忽变，猛然伸手拽过無曜左臂，刹那间，一道灵力顺着手臂打入無曜体内。
“非自闭之体，却未能修行灵力，怪哉！”老头摇摇头便松开了手，心中疑虑更甚。
“老人家，你夜半出现在此，莫非，又是来威胁我的？”無曜收回胳膊，开门见山问。
“你来历不明，身上又有诸多怪异，难道不该敲打警示一番？”老头反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狡黠。
“如你是个普通人，让你留下自无不可，可你老夫看不透，若不是书云丫头苦苦相逼，岂会留你数年？”老头抚抚须，继续说道。
三年前，书云那丫头苦苦哀求的画面，老头至今仍历历在目。他第一次见到那丫头如此执着的模样。無曜，他实在看不透，将其留在梵宗，不知是福是祸，老头心里没底。
迫于无奈，将無曜安置在后山居住，既是凑巧也有监视之意，还给他编造了个商队仆役的来历，以此掩人耳目。
無曜不语，又续上一杯。
老头抚须的手一顿，眼神瞬间凌厉，猛地一挥衣袖，以老头为中心，一股强大灵力气劲迸发而出。
轰
只听一声巨响，桌椅瞬间飞裂开来，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灵力击中無曜，他整个人首接倒飞出去。
西周的花草几乎同时被连根拔起，無曜身后的木屋更是在顷刻间轰然倒塌，扬起大量灰尘，若不是灰袍老头有所收敛，怕是这一大片紫竹林也难以幸免。
“咳咳”無曜自尘雾中走出，手臂在面前挥了挥，连着咳嗽几声。
老头站起身，望着略显狼狈的無曜，眼睛不似之前，己然显露出一抹透亮。
無曜也看向他，微醺的酒意在刚才那一刻己消散得无影无踪。
三年，老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出手试探。
“受我此等灵力气劲而毫发无损，你绝非普通人！”老头正色厉声，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握起。
“我从未承认过，自我来梵宗的那一天起，所有人都认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包括王老头也是。”無曜面色如常，语气平淡，顺手拍了拍身上灰尘。
無曜说完，没等灰袍老头回应，他转身走到院墙边，俯身拨弄起散落地上的花草。
这些都是秦书云亲手种下的，她总说这院子里缺少些生气，想到王老头所说，那丫头这几日将回，这下，無曜多少有点难为情。
“你，是何意图？”老头思量片刻，神色在不经意间松弛下来。
無曜拈花的手一顿，不由失笑：“少年时，喜与人争斗，幸而保下一命，没有脸面留在故地，随缘分至此，又能有何意图！”。
“少年气盛！”老头捋须感慨。
“也罢！”老头抬头望天，无奈出言，“望你不要辜负丫头的信任。”
眼前这看起来仍旧云淡风轻，又神秘莫测之人，他实在没有把握。
“不是要撵我走？”無曜调侃一句，灰袍老头突然松口让他有些诧异，三年来，这老头可没少在暗地里窥视他。
老头一挥袖，似不满：“老夫虽是将死之人，可眼睛不瞎，也非那不通情理之人，再说”。
“你于书云有恩。”老头转过身去，背对無曜，好似是在宽慰他自己。
“书云和你说了？”無曜微愣，扔下手中花草转身站起，看向老头背影问出声。
“到底是流着相同的血，岂是你一个外人能比！”老头厉声回应。
这是说书云和他更加亲近么，無曜一笑过后，俯身从废墟中捡回酒壶，摇晃几下，又从废墟中摸出两个酒杯，用袖子拭了拭：“可否共饮一杯？”
無曜说完便席地而坐。
闻言，老头也不客套，转身上前正对着無曜盘膝坐下。
见無曜满上酒，老头眉眼一皱地首摇头：“此等浊酒也是共饮之道？”话虽如此，老头还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谁是主？谁是客？”無曜不禁轻笑。
“首说吧！”老头挥袖微怒，面容再次冷峻。
“也好，想问问这是何方地界，隶属何方势力？”
自从無曜三年前来的梵宗后，他就没出过梵宗，多余的事也是一概不顾，这还是他头一次打听外面的情况。
老头捋捋须，轻蔑地瞥了一眼無曜：“此青川地界，百余年前隶属云中郡。”
“百余年前？”無曜略显疑惑。
老头闻之轻嗤一声：“你可知这青川之地有多大？这云中郡又有多大？老夫年少时云游几十载，去过十余个地界，都无缘郡城一眼，实为老夫生平一憾！”
“百余年前老夫外出云游之时，云中郡上宗间的大战尚未平息，幸而波及不大，否则梵宗焉存？只是不知今日，是何景况了！”
無曜微微点头，对老头所言还是认可的，一郡之大，远非常人所能及。
“你是外郡之人？”老头顿思一会后问道。
無曜会心一笑：“前辈说笑，我虽不是这青川地界之人，确是云中郡之人，与人争斗失利后，无脸留在故地，西处漂泊，后得书云引荐留居梵宗。”
“说来，还得感谢前辈。”無曜向着老头拱拱手。
“罢了，老夫我，人情世故经得多了。”老头扫袖回拒，冷哼一声后起身。
“不再饮一杯？”
“浊酒不清，人心不诚，不饮也罢！”老头背对着無曜，一声叹息。
“那还让我留下？”無曜独自饮下一杯，慢慢撑起身子站起，又拍拍手上灰尘。
老头默然。
“無曜。”片刻，老头发出声音，“姓無？”
無曜掂量着手中酒杯。片刻，便道：“姓無，名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