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那番堪称完美的、将所有势力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阳谋,让这间奢华而压抑的书房,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碎盾公爵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陈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间由他绝对掌控的书房里,感觉到谈话的节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感觉自己象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布下了完美的陷阱,却发现猎物非但没踩进来,反而绕到他身后,在他的捕兽夹旁,放下了另一个更精巧的、专门为猎人准备的陷阱。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冒犯的不爽。
许久之后,公爵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寒冬的欣赏。
“很好……”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非常好,看来我今天邀请的,不是一条有利用价值的看门犬,而是一头……懂得如何与狮子谈判的饿狼。”
他从书桌上拿起一柄由纯银打造的、用来拆信的短剑,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剑刃的寒光,映照出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冷酷。
“就照你说的办。”他最终做出了决定,语气中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仿佛这个计划本就是由他提出的一样。
“我会给你提供必要的支持,让你去联系那些神殿。但你要记住,陈言先生,是你主动向我这头‘狮子’,提出了这场‘合作狩猎’。”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剑尖,抵在了陈言的喉咙上。
“如果最后的猎物不尽如人意,或者……饿狼自己,不小心被陷阱吞噬了……”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其中的威胁,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清淅。
“我明白。”陈言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那股杀意,“合作,自然要共担风险。”
他看着公爵,脸上露出了一个谦逊的、属于学者的微笑,但说出的话,却让公爵的眼神再次一凝。
“那么,公爵大人,关于我的‘合作伙伴’伊莱莎小姐,以及我的另外两位同伴,您承诺的‘在博德之门期间的绝对安全’,现在,是否可以生效了?”
他竟在此刻,反过来向公爵,索要起了这次“合作”的、第一份“定金”。
陈言那句滴水不漏的、反过来索要“定金”的话,让碎盾公爵那双锐利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书房内那股冰冷的压迫感几乎要凝成实质。
然而,公爵最终还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里,是属于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欣赏。
“很好。”他缓缓点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陈言的要求,“你说得对,合作,自然要共担风险,也该……共享诚意。”
他从骸骨书桌后站起身,缓步走到陈言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陈言完全笼罩。
“不仅是安全,”公爵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他用一种仿佛在闲聊家常的语气,轻声说道,“我听说,你们那位半身人朋友的状况,不太好。”
陈言皱了皱眉。
公爵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他缓缓地说出了一个事实:
“被暴君的神力直接诅咒,灵魂正在被不断侵蚀……这可不是普通的治疔药水能解决的麻烦。”
这句话,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陈言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知道,这是公爵在用一种更隐晦的方式,向他展示肌肉。
他在告诉自己:我知道你在【黑蛇仓库】做的每一件事,我知道波克为何重伤,我知道你们所有的底牌。你耍的每一个花招,都在我的注视之下。
陈言的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但他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样吧,”公爵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用一种赏赐般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作为我们‘合作’的诚意,我会立刻安排一位在家族中的高阶牧师,去为他进行‘净化’。
但我要提醒你,那位的神力非常顽固,我的牧师只能暂时压制住诅咒的侵蚀,为你们争取一些时间。”
他拍了拍陈言的肩膀,那力道不重,却仿佛一座山压了下来。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艾琳娜庄园里,那个自己女儿的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有了这些时间,我的女儿,就可以放下心中那点可笑的、属于凡人的牵绊。然后,以神选者的身份,了无牵挂地,去替我好好调查一下神殿的地下墓穴,然后来查找那个……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武器了,不是吗?”
陈言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他抬起头,对上了公爵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脸上重新露出了那个谦逊的、属于学者的微笑。
“那就……多谢公爵大人的慷慨了。”
在达成“愉快”的共识后,陈言转身离开了书房。
当重新踏出碎盾庄园那扇沉重的黑铁大门时,博德之门上空的夜色,似乎比他来时更加浓重了。
他没有乘坐任何马车,只是拉低了兜帽,象一个普通的学者,独自一人走在上城区那空旷而冰冷的街道上。
他的表情平静无波,但他的脑海,却正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思维风暴。
与碎盾公爵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他那得到强化的大脑中反复回放、拆解、分析。
第一,情报。
公爵对【黑蛇仓库】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连波克身中神力诅咒这种最内核的秘密都知道。
这证明了他那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早已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从一开始,自己所谓的“暗中调查”,就只是在他的注视下,进行的一场自以为是的表演。
第二,阳谋。
公爵的每一步棋都充满了算计。
他答应治疔波克,并非出于善意,而是为了拔掉伊莱莎心中最后一根名为“牵绊”的刺,让她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执行他所期望的、最危险的任务。
他将自己的女儿,当成了一件最好用的工具。
第三,压力。
他将自己提出的“联合其他神殿”的计谋据为己有,并反过来将其变成了对自己的“命令”。
他用这种方式宣告:你的计谋很好,但现在,它是我的了。你依然要按我的剧本走。
这让陈言从一个“合作者”,再次变回了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第四,也是最容易被忽视,但最危险的一点——那个身上带着硫磺气息的俊美年轻人,到底是谁?
硫磺味样貌俊美
陈言心中想起了伊莱莎曾经过的话。
“我曾亲眼看到他与来自九狱的魔鬼,在书房里平静地签订契约。”
答案呼之欲出!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两三方势力的争斗,而是一个由权力、阴谋、邪神甚至地狱魔鬼交织而成的、深不见底的泥潭。
而他,以及他所有的同伴,都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当他再次推开德拉库尔庄园那扇熟悉的侧门时,一阵与他心境截然不同的、略带轻松的对话声,从客厅的方向传了过来,驱散了他身上那股来自碎盾庄园的冰冷。
他走进客厅,看到的却是一副让他有些意外的画面。
伊莱莎已经换下了那身沉重的【晨曦之誓】铠甲,只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色衬衣和亚麻长裤。
她似乎刚刚沐浴过,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柔和的灯光下,平日里被冰冷头盔遮挡的精致五官,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她的身姿挺拔而矫健,简单的衣物勾勒出常年锻炼所带来的、充满力量感的流畅线条,少了几分神选者的威严,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令人心悸的柔和与美丽。
她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
而艾琳娜,也明显刚刚沐浴过。
她慵懒地斜靠在天鹅绒沙发上,身上只穿着一袭剪裁合体的黑色丝质长袍。
湿润的黑色长发如同瀑布般铺洒在沙发上,与她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形成了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对比,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属于暗夜的、妖异而危险的魅惑。
她撑着下巴,正用一种忍俊不禁的、充满了调侃的眼神看着窘迫的伊莱莎。
“我亲爱的莎莎,”艾琳娜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既然你现在是那位的选民了,是不是该考虑换一个更……嗯,更神圣一点的称号?”
“比如?”伊莱莎警剔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这位挚友的嘴里,永远吐不出什么好话。
“比如黎明处女?或者晨曦的铁处女?”艾琳娜笑得象一只偷到腥的猫,“我觉得后者更贴切,毕竟,你那一锤下去,任何男人恐怕都得对晨曦产生心理阴影。”
“艾琳娜!”伊莱莎的脸瞬间就红了,她又气又急,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
看到陈言走进来,她象是找到了救星,立刻求助地看向他。
艾琳娜也注意到了陈言,她对伊莱莎投去一个“今天就先放过你”的眼神,然后才将目光转向陈言,脸上的调侃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问询。
“这次会面,结束了?”她开口问道,“你看起来……不太好。”
陈言点了点头,他看着眼前这两位风格迥异的女性,心中那因为算计和阴谋而紧绷的弦,也莫名地松弛了一丝。
陈言没有立刻说话,他脱下那件学者长袍,露出了里面那套属于战斗的皮甲。
他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那只握着水杯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斗。
“让马克洛回来吧,有些事情,得大家都清楚比较好。”